世界寒极奥伊米亚康宿营:今天只有零下53℃
去寒极,中国人不行
那是2012年的春节,整个北京一片灯火辉煌、礼花绚烂——都是给我送行的。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我和梁红、魏凯背着大包小包行囊,直接奔了首都机场。没错,我们要去世界寒极,奥伊米亚康。
选择这个过节的日子出发,是因为既然要去寒极,就得赶上它最冷的时候去。过完年那边也开春了,虽然也很冷,但最冷的峰值肯定过了。另外,这个日子出发,一方面是好记,一方面以后吹牛逼,说起来哥们儿大年夜奔北极,倍儿传奇。
「你说,零下70℃得该有多冷啊?」
「太冷了,我真猜不出来,想象不到。」
这一路北上,还好气温不是骤降。感觉像是温水煮青蛙,我们从零下5℃慢慢走到零下70℃里,应该能适应吧。
北京、海拉尔、腾达、满洲里、贝加尔斯克、赤塔……一些很奇怪的地名,从城市到荒原,然后是茫茫雪野。我们上了著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这是俄罗斯的天路,最后抵达地球上往北铁路的终点,涅留恩格里。
接下来一程,汽车把我们送到雅库茨克。
这地方在普通人眼里没有北京、伦敦有名,但是在我们这伙人眼里,那就是圣地,为什么?因为它特别、唯一。
北极圈附近不乏世界名城,冰岛的首都雷克雅未克、前苏联最大的军港摩尔曼斯克、挪威的「北极之门」特罗姆瑟、阿拉斯加的航空港安科雷奇、格陵兰岛的首府戈德霍普,这些全是地地道道的「寒都」。但世界最寒冷的城市,这一名头,只属于雅库次克。
雅库茨克,是俄罗斯联邦萨哈(雅库特)自治共和国的首府,一月份的平均气温为零下40.9℃,最冷的时候是零下60℃,极端情况下能达到零下62℃。了不起的地方是,这座城市建于永久冻土层之上,「冰城」之称,名副其实。
火车像钻入冰川一样,一头扎进了北极圈,整个世界开始变得不一样。在寒冷的空气里,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实,像是成像。城市、建筑、树木,一切都被冷空气,切割得棱角分明。
向导在这儿等着我们,他沉默寡言话不多。就带着我们放羊,你们自己随便观光、随便拍照,有事儿就问,没事儿不多说一句话。可能觉得天冷,说话费劲。
一路逛过来,雅库兹克确实别具一格。房子都建在离地一米多高的桩子上,因为到了夏天,表层一米多的冻土会融化掉,所有的房子就都变成了「空中楼阁」,俄罗斯人称之为「在融冻层游泳」;自来水管道,也全部露在地面上,防止冬天一冻夏天一融而破裂;还要一路设加油站,严防水在管道内冻结;每家每户门窗都是三四层,一旦冷空气大量进入,这屋子就变大冰箱了,没法待人……
这地儿已经够奇葩了,但不是我们的目的地,预热而已。
才零下40.9℃,自然不是我们要挑战的极限;雅库茨克东北650公里外的奥伊米亚康镇,才是终点。那儿一月份的平均温度,是零下51.5℃。要知道此时的北极圈的平均温度,「也才」零下41℃。
为什么要去奥伊米亚康?
有次跟一个新西兰人聊天,说到世界寒极这事儿,那外国佬说他们国家有人在那儿成功露营了,完事了还很轻蔑地加一句:「你们中国人做不到」。当时这话就深深地刺激了我,后来在莫斯科,一俄国佬说到奥伊米亚康的时候忒自豪,那儿只有他们斯拉夫民族的人才能生存,「你们中国人不行」。
于是,世界寒极奥伊米亚康,便成了我计划中的一站。
这事儿我跟梁红一说,她的回答是:「他们老外也还没有女人成功过吧?」一拍即合。我们要去零下52℃的气温下宿营。
说做就做。我们准备很充分,羽绒服、照明灯、温度计、睡袋等,还有帐篷。
在雅库茨克补充了一下物资储备,我们踏上了此次极地之行的终点站:奥伊米亚康镇。
幽灵之路上的「丰碑」
「不去,路上都是无人区,太危险了。」
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奥义米亚康,不料我们的第一步就遇挫了:找不到车。 离那儿还有六百多公里呢,咱不可能步行去。我们问了许多人,得知要去奥伊米亚康之后,大多数车主都是伸出大拇指,然后摇头:不去。
满腔热情,差点儿就这样给浇灭了。我们三个人跑了一万多公里,好不容易到达了雅库茨克,剩下的650公里近在眼前,却又是如此遥远。司机们深知那段路的凶险,不敢涉险。
一般去奥伊米亚康的,都是科学考察队,他们都有自己的运送车。
什么招儿我们都试了,就差没去路上贴小广告了。最后,我们找了一个广播电台,发布广播消息:有几个中国人要去奥伊米亚康,雇一个司机,或者有去那边办事的,请求捎一程……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应声了,但是价格不菲,够买他一台车的。
在等待司机的过程中,我们一度很忐忑,千万别来一个莽夫。这条路是欲速则不达,只能顺从不能征服,如果司机莽撞的话,我们十有八九得翻在路上。
还好,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淳朴、敦实的东欧人。我们还是很谨慎地问了几句,您这车没问题吧?您熟悉路吧?
那司机让我们放心,他每年都要跑一趟奥伊米亚康,因为他就是那儿的人;目前他生活在雅库茨克,但他的父母还生活在奥伊米亚康。送我们一趟,他自己也刚好回去省个亲。
刚好,我们对了对时间,让他回来的时候还捎我们。
他的小客车像是一台金杯,一向对车很了解的我,刚开始也没能没认出来牌子,后来才知道是越野小客车里的大灰熊——Uaz尤兹。四轮驱动,有两个油箱。几乎没有什么软性设备,全是铁家伙,包括驾驶台都是铁皮的,倍儿结实。Uaz号称越野第一利器,用它来跑长途雪地,再好不过了。
安全感随之而来,放心地搬着行李就上去了。里面有两排座椅,配备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暖气——这是在北极圈附近混必备的东西,比空气都珍贵。此外,这车的发动机和地板全用被子包了起来,不包着都会被冻坏;车的轮胎也带着很多小钉子。看来这司机果然是熟手,咱没找错人。
车开出雅库茨克没多远,前面没路了。我们正纳闷的时候,司机方向盘一甩,拐出了待着的主路,然后就见前面有条河——当然是全冻河。
天色也骤然黑了下来。就见司机下车,拿出一些奶茶和肉食放在河边——不言自明,他是在祭河,祈求接下来我们一路平安。疑问又来了,接下来我们就要在这条河上走?
答案是肯定的,我们接下来的一段没有路,得在河上走。这条河叫勒拿河,是世界第十长的河流,长达4400公里,流域面积也位居世界第九。
梁红还一直担心会不会掉下去,司机师傅笑了笑,问:「你们猜这河冰冻得有多厚?」
我们没敢说出一个具体数字。司机给我们科普,勒拿河每年10月份封冻,到第二年5月份才会解冻。冰冻厚度在这个季节,一般都能达到12米左右——这下我们就全都放心了,因为一般在我国的东北,最冷的时候冰冻厚度也才两三米。那上面都能跑车了,现在这条河上跑坦克都没问题。
大伙儿一阵惊叹,惊叹的不是它冻得有四层楼那么高,而是这地方到底有多冷啊!
鲁迅说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有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走的这条道儿根本就没多少人走,就不谈有什么路了;河面上都是一样的,有的地方冻结实了,有的地方还覆盖着蓬松的雪。车上也没有安全带,一路上都在摇摇晃晃。
我们已经很满足,走在这样的河道上,司机能开成这样,技术已经非常不错了。
不过,我心里还是挺虚的。在这种不毛之地里行走,接下来未知的地方太多,一切都不可预料。
天亮的时候,我们终于离开了河面,前面能看见路了。
这是好消息吗?不是!在我们了解到的资料里,这条路远比走河面危险。
这条路叫科雷马公路,一般简称M56公路,和阿尔及利亚到尼日利亚的撒哈拉公路、菲律宾的哈尔斯玛公路、玻利维亚的北央葛斯,以及中国太行山的郭亮隧道,并称为「世界上五最危险的五条公路」。
俄罗斯人称这条路为「白骨之路」。这条路是20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由前苏联成千上万的犯人们修建而成。由于条件恶劣,无数人因劳累和饥饿而死,就顺手被埋在了道路两侧。
外人也称之为「幽灵之路」。
刚才我们从勒拿河转到路面来的那一段,就是这条路的终点,所以想从雅库茨克上到M56公路,冬季只能靠冰封的河面,而夏季则是依靠渡轮。
「幽灵之路」名字已经给了人心理震慑,我们忐忑不已,接下来的路,就全部是无人区。名字除外,再想想我们脚底下,还可能埋着不少的尸体,这些就很瘆人。另外,出发前还看到雅库茨克城郊,贴着的官方告示,说这条路上还有土匪出没,请谨慎选择出行。
我问司机:「这路上真有土匪吗?」
他一笑:「真有,但是这个季节没有。天这么冷,他们在路边埋伏,不冻死才怪,到夏季的时候才会有些土匪出没。」
「就算到了夏季,他们的生意估计也挺冷淡的。」我开了个玩笑,想缓解一下让人感觉有点阴森的气氛。
走了一程之后,发现我们并不是那么的「孤单」,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发现路边还停着一些车。司机师傅告诉我们,那些车都是废弃掉的,没准还有不少尸体依然留在车里面。
这些车十有八九,都是在走这条「白骨之路」时出了故障。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人烟,根本无法救援。运气极好的,能等到一辆过路车,把人捎走,车就扔这儿了,再回来拉车的费用,还不如再买一辆。大多数情况下,差不离就是被冻死在车里了。人没法离开车,出来肯定被冻死,不出来,车坏了没暖气,依然是被冻死的结局。
那些废弃的车,此时就像一座座坟墓一样,矗立在M56的路旁,让「幽灵之路」更加的名副其实,毛骨悚然。
路边还有许多的十字架,司机师傅看我们好奇,就顺便给我们普及了一下M56「白骨之路」之称的来源。
奥伊米亚康、雅库兹克,甚至是整个雅库特共和国地区,在沙皇俄国和前苏联时期,都是流放和劳改犯人的地方。这些地方在历史上,都以前苏联内务部的简称「古拉格」命名。在1929年到1953年的二十四年间,至少有一千四百万人被监禁于古拉格,强迫进行劳动改造。修M56这条路,自然就是囚禁在这一带的囚犯们,劳改的工程之一。
囚犯们在这里遭遇的是非人的待遇,前苏联称之为「劳工矫正营」,但更多的西方国家则直接称之为集中营。这里并没有监狱式的围墙和铁丝网,延绵千里的荒原,和极度低寒,构筑了一座无形的监狱。囚犯们「越狱」后,存活率几乎为零。
在修路的过程中,囚犯们劳累至死的、饥荒饿死的、气温骤降冻死的,不计其数。他们大多都是就地掩埋,如同三千年前中国修筑长城。不夸张的说,这条路就是用人命填起来的。
当时这一带信奉基督教和东正教。那种情况下,也只有主能让他们找到些许寄托。这些十字架,就是有人修建起来,纪念那些亡魂们的。丰碑一般。
车里的气氛骤然变得肃穆起来,脑海里那些人修路、惨死的画面感都上来了。一路的舟车劳顿,本来有些犯困,这会儿就再也睡不着了。那种感觉很奇怪,无法形容。刺骨寒在外,心寒颤在内。
突然,车里散开来一股很浓的胶皮烧焦的味道,紧接着就有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我做过机械修理,一看这状况,心里就「咯噔」一下:坏了,车出故障了。
不一会儿,车子就像烧着了似的,前盖那儿浓烟滚滚。怕什么来什么,是真出故障了。
今天有可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司机下去,掀开盖子做检查,找出了问题出在那儿:电动机、暖风机过热,线烧坏了,保险也烧了。
这下子问题严重了,如果是其他问题,比如包括车不能走了,咱们还能缩在车里,负隅顽抗一阵子等救援;但是暖风机坏了,没了供暖,我们就相当于曝露在零下50℃以下,待在一个大冰箱里,而且还是冷藏模式,待不了半个小时我们就全部得冻死。
短短两分钟之后,刚才还暖融融的车厢,瞬间就结满了冰晶,呼吸都是冰冰冷冷的。在这种情况下,人很快就会被冻伤,接下来就是冻死。
在那一刻,人类在大自然前面显得无比的渺小。
零下71.2℃的白色村庄
路边那些废弃的汽车坟墓,历历在目。
「抓紧时间,修!」惊恐、怨天尤人没用。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对机械维修还有点儿经验,能上手。搞不搞得定看天,这几条人命全系在我身上了。
我哆嗦着下去,三下五除二把大灯的线拆了,替换到电动机和暖风机上。十分钟后,问题解决了。司机做了一个谢天谢地谢耶稣的动作。
胖子果然耐寒,我在外面修车的时候,还没太感觉到冷得不行。一回到车上,见梁红和魏凯都冻哆嗦了,他们的眉毛上都结冰晶了,嘴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