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童年,抹不去的年意
不同人的心里,年龄不同,所处的家乡不同,对年意的感觉、感悟和回味肯定不尽相同……
童年,抹不去的年意
孔明
不同人的心里,年龄不同,所处的家乡不同,对年意的感觉、感悟和回味肯定不尽相同。我只说我童年心里的年意,且限于我的故乡。
在我的童心里,年意起于秋意,孕于冬意,归于春意,应该有乡愁的反哺滋味。乡村渐行渐远,乡愁越来越浓郁;童年如梦如幻,年意里平添了些诗情画意。仿佛蓦然回首,年意里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儿禅意。
那是响年,一年的念想,都在那一串串响声里了
1
小时候,过年的鞭炮我舍不得放完,总要留下一串,小心翼翼包裹,珍藏在书箱,也珍藏在心房,随时随地打开,看一看炮皮的嫣红,嗅一嗅炮药的味道,惬意便拥有,对着炮偷笑。鞭炮于我,无异于年意的种子,从这一刻,便起意播种了。
听说立秋了,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怪怪的,就下意识盘算,一年过半,再过一半,就该放炮了。第一个期盼,就是中秋月夜,一家人团圆,分享果子(水晶饼),饱咥新鲜的红苕和嫩包谷,还有暖熟的柿子。那些吃意到了我的嘴里,已经有年意了。甜丝丝的,美滋滋的,令我联想到过年的味道。早晚有了一丝丝凉意,并不解得那是秋意,只是眼看着树叶发黄、掉落,眼看着野草紫红、枯黄,眼看着蚂蚱不再活蹦乱跳,眼看着蝴蝶的翅膀忽闪得越来越慢了。听不见了蝉的聒噪,却常见蝉可怜地匍匐草地上,欲飞不能,只能任由娃们逮着玩耍。眼看着地里的玉米秆儿枯了,眼看着地里的豆叶黄了,眼看着棉花地里白花花的望不到边。白玉米令我联想到大年蒸馍,多半人家都是玉米面与麦面混蒸;豆叶让我联想到白嫩的豆腐,过年才磨的;棉花让我联想到新棉袄,过年时穿着暖和。自留地里南瓜还在疯长,只开花,不结瓜,结了也长不大,就被拔蔓了。菜地里的辣椒、茄子、刀豆角等,也都被连根拔起,地一下子空旷了。到处都在翻地、种地,枯秋被埋在了地里。秋播,播的是一季的麦子,却是一年的希望,来年能不能吃上白面、白馍,指望在此一举,农人不敢马虎的,只看翻地时那种卖力和种地时那种精心,贪黑没白的,就懂得农人的心重了。那是日月心,也是年心,都扑在年景上了。
柿叶的红,让我对过年多了念想
2
深秋刮大风,把我故乡刮得视野更加辽阔。迎风的地面白光光的,背风的沟渠洼壑,全是枯黄的树叶。搂柴去,搂满满一笼树叶,等于搂满满一笼秋。槐树坡被槐叶覆盖,一筢子下去,就是一堆槐叶。未霜打的槐叶,可以喂猪羊。我刚上学时学数数,老师令我们拾马棒(音,方言,就是一年生椿树杆),100个为一把,扎起来,带到学校,老师随时抽查。因为这个缘故,我居然喜欢上拾马棒了,约几个玩伴,跑遍沟崖坡塄,哪里有椿树,我们都知道。到了椿树下,看见落地的马棒,立即弯腰去捡,只捡粗壮的。捡一捆回去,先挑出100个长短粗细相仿的,齐腰斩断,其余的便贡献了柴火。好几年,都不忘这事,心里痒痒的,有种说不出的快感。此后经年,常梦见自己拾马棒。童年的美妙可能就在这里:感觉有趣,便乐此不疲,如此而已!
有一年拾马棒,踅摸到老牛坡,坡地落满了柿子叶,红得像坡被火点燃了。风还在刮,树梢已经稀疏,仍有红叶飘落。我灵机一动,用马棒扎柿叶,扎了一串又一串,很好玩。几个玩伴都扎,看谁扎得快而多。做这些活儿,我得心应手,所以最拿手,总不会落后。玩伴们也服我,因为我总玩技巧,等他们学会了,我已经遥遥领先了。所谓技巧,也算不得技巧。别人是一片一片地扎,我是专往树叶多的地方扎,一次能扎好几片。哈,扎柿叶竟扎出灵感了!柿叶扎成串,很好看,看一阵子,兴味索然,就当柴火了。柿叶的红,让我对过年多了念想。
人家房前屋檐下,都挂着一串串红,那是柿饼、柿疙瘩。晾干后,会被储藏到瓮罐里,用盖子捂严,捂出霜白,就也就捂出了甘甜。一般人家舍不得吃,要一直放到过年,来客娃了,给客娃打牙祭。还有核桃,也舍不得吃,放到过年招待馋嘴的客娃。吃食也占手,省得客娃管不住手,胡乱拾翻。
不可能所有的柿子都做柿饼、柿疙瘩,更多的柿子会被高放在屋顶上,用包谷秆围护,过冬,过年,吃到农历二月都有可能。柿子经历了霜冻才能去涩,才能软甜。我吃软柿子时,总联想到过年。此中有天意,当然也饱含着年意,只能用心去品鉴。
在我心里,雪意是带着年意的
3
天地肃杀,在有意无意之间令人感怀、惆怅。我虽然年小,对秋去冬来并非无动于衷。小时候看秦腔《白蛇传》,听唱:“霜染丹枫寒林瘦,憔悴难对满眼秋。”竟泪流一脸。唱词有画面感,还有画外音。我对秋意不尽然心领神会,对寒意却有真切感受。上学的路上,头顶不再怕阳光照射了,却怕风迎面吹来。左顾右盼,蝴蝶呢?蜻蜓呢?蛐蛐呢?燕子早已无影无踪,只有麻雀还在群飞群落,叽叽喳喳觅食。抬眼望去,山明显瘦了!平地一望无际,沟壑一览无余。万籁俱寂,百虫匿迹,竟令我对万念皆空有了不师自通的歪解。风,成了凄风;雨,成了苦雨。风刮着刮着,脸上就有了被“割”的感觉;雨下着下着,竟然飞起来了。喜出望外,我会忍不住用手去捕捉,希望那不是雨星,而是飞雪!是,不是,在是与不是之间,那不是雪,也是雪意了!在我心里,雪意是带着年意的。
似乎是双眼睁开,窗外银白,敞着热怀就想开门出去,去顶风冒雪。把门前的雪推开,推出一条人行道。雪堆起来,就由我摆弄了,猪狗牛马,或者人,随意,写意,自得其乐而已。玩伴们也指点评比,非要看谁第一。玩雪打闹的时候,我的喜悦在脸上,更在心里:离年是越来越近了。冰天雪地的白,与过年的白馍一样白。抓一把白雪,塞进嘴里,想:要是白馍就好了!那是饥饿的年代,每个农家孩子都心有一个愿,也有一个结,那就是过年能吃白馍。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老农说得更直白:“下雪是下面呢!”我记得一个冰雪天,风撕扯得雪花纷飞,我坐在饲养室热炕上读书,伯父一边给牛拌料,一边自言自语:“下着、下着就过年了!”我听懂了,他是指下雪;我没听懂,对过年,他是盼呢,还是怕?对娃们,年是一个节;对大人,年是一个关。等我明白了这一层年意,伯父已经作古了。
童年的美妙可能就在这里:感觉有趣,便乐此不疲,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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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前,我婆已经张罗过冬的菜了。在我幼小的心里,这一番张罗就有了冬意,也有了年意。萝卜擦成丝,腌一瓮,叫腌菜;萝卜缨子煮熟,窝一瓮,叫酸菜。都离不开盐。这一冬,不用吃白饭了。农人有一说:“吃菜就是打个甜气!”甜气,很有意思,就好比写意,蜻蜓点水,点到为止,意思、意思而已。却不甜,反而很咸——可能因为咸,所以不能多吃,只求嘴里不觉得寡味。一家人,吃一冬,吃到过年。一冬的菜瓮都冻着,破冰取菜,取出来的菜都带着冰碴。咸菜冻藏,自然不坏。过年后春暖,菜瓮冰化,就不能放了,剩菜打捞出来,晾干,能从春吃到夏。
过冬的,还有豆芽菜。我婆常泡豆芽,黄豆泡在盆里,用棉被捂着,放在炕上,很快就发芽了。炕不能太热,不能太凉;豆芽不能不长,不能疯长。如何拿捏,当然有诀窍。如何掌握,只能问心了。豆芽发好了,就要挪地方,冷放便好,冻了更好。过年时,豆芽是一道菜,与豆腐、粉条冷拌,与粉条、猪肉热炒,都能上席面。吃着豆芽菜,过年的日子板着指头可以算了。
入腊后,家家都酿稠酒。过年待客,一碗热稠酒,心热了,情也稠了。酒,久也!谁家不希望亲戚走动长久呢?玉米、小米、大米、高粱米,都可以酿酒。炕拐角放一个瓷罐,煮熟的米倾入罐里密封,大年除夕启封,一家人就能喝上团圆酒了。我小时候不关心过程,却奇怪这个过程,如此这般,粮食怎么就变成了酒呢?也未留意过给熟米里是否加曲。来客了,总见我婆从酒罐里舀一饭勺酒醅,用粗布包起来过滤去渣,倒进水锅里搅拌加热,水滚开便可出锅热饮。嫌酸,可加少许糖精,则酸甜恰好,喝起来十分过瘾。我喝稠酒也醉,所以不敢多饮,半碗足矣。我觉得,“浅尝辄止”也是一种人生启迪。
冰天雪地的白,与过年的白馍一样白。抓一把白雪,塞进嘴里,想:要是白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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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闲,雪后,晴空日照,村里人喜欢坐向阳的山墙底下,一边晒暖暖,一边谝闲传。女人的手不闲着,总不离针线活,织毛衣,纳鞋底,缝新衣,都是为过年做准备。一些姑娘纳鞋底,有人明知故问:“这是给谁做鞋呢?”姑娘就捂脸,脸红到耳根。按照习俗,过年时未婚夫上门送节礼,回去不能空手,送一双亲手做的新鞋最合适。“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此中有美意!做鞋很讲究,既见心意,又见手艺。聪明的姑娘能目测未婚夫脚的大小宽窄,有心的姑娘会委托可靠的亲戚索取鞋样尺寸。鞋被带回去,一村的人品鉴,众口啧啧,那好名儿就会传开。口碑就是碑,婆家、娘家都有面子。年就这样吊在越来越多人的嘴上了。
年说着、说着就近了。一些会过日子的农人冬闲不闲,到处踅摸着拾硬柴,干树枝被扛回家,在门前摞一堆。冰消雪花的日子,道路泥泞,出行不便,就在门前劈柴,将柴顺墙码起来,能高到窗沿。有这些柴,过年时就不愁烧了。柿子、核桃、萝卜、红苕等,担到集上摆卖,手里变了现,提前办年货。去白土窑挖白土,挖一担,担回家,晾窗台上。逼近小年时,家家大扫除,那白土泡化成白水,刷到墙上,墙就变得清白一新。年意,就在墙上了!
我也挖过白土。未冻土前,就该去挖。土冻了,不好挖;落了雪,更难挖了。白土在高崖上,被挖成了洞,所以唤作白土窑。年年挖,年年塌,也就不成其为窑,说是一个窟窿更准确。崖壁稍微倾斜,被挖成一串脚窝,直通窑口。侧旁是一条羊肠小道,横壁踅过去,踩实了脚窝往前挪,悬悬乎,危危乎,胆小的会望而却步。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怕悬乎么?当时真不怕,却后怕。好多年后只要梦见挖白土,不是窑塌了,就是脚踩空了,吓得我半夜坐起来,呼哧好半天。窑窟窿囚不住人,猫腰跪趴,挖土就使不上劲儿。心里却一百个愿意:刷白了墙,好过年嘛。
大扫除就像过年的一个仪式,是绕不过去的。提前一天,我妈就发话了,一家人都积极准备,把屋子里的东西开始规整,把白土捣碎后泡在水里。天亮后,吃过早饭,就往外搬东西,锅碗瓢盆,瓮罐桌柜,但凡碍眼、碍脚的,统统搬出门去,放在场上。旮旯拐角都清洗,顶棚、墙壁都清扫,扫去一切灰尘,不留死角。然后刷墙,四壁都刷白了,屋里豁然亮堂,感觉年气真来了。门外的东西都刷洗干净,再搬回去,仍放原地。我只在乎自己的奖状,拂拭了灰尘,仍贴回去,贴半壁墙,站远了观赏,自我感觉良好。那是我的荣耀,也是我家里的亮色。空白的地方,且为年画、年历留着。
对娃们,年是一个节;对大人,年是一个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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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个年:一个是阳历,一个是阴历。农村人不过阳历年,但会说:“一过阳历年,就该过咱的阴历年了!”我心里就有小九九了,从元旦倒计时,盘算离春节还剩多少天。我喜欢买农历书,感觉就是买新年呢!新书到手,迫不及待地从头至尾翻阅一遍,长不少知识。喜欢农谚和春联,觉得很好玩。特别是春联,在我眼里,春联就是年,就是过年,就是新年。我还喜欢买日历,挂在墙上,撕一张,少一张,离春节就越来越近了。家里有农历和日历,我在玩伴堆里就有权威,谁和谁为何时过年争得脸红脖子粗时,我一开口,就没人吱声了。不是服我,是日历胜于雄辩。
年既然是一个关,谁能无视呢?大人记挂!腊月初五吃“五豆”稀饭,我婆说:“年在路上了!”我信这话,却疑惑:“年是人吗?要回家吗?”不管,且享受“五豆”的美味。“五豆”一锅煮,吃到嘴里,没吃出五味,倒明白什么是“五谷”了。我喜欢“五”:一、我是正月初五生日;二、离过年只剩25天了。就盼腊八,三天真漫长呀!吃“腊八粥”,口感好,心感更好:离过年只剩22天了。期盼更迫切了,感觉年来得太慢了,越是掐着指头算,越是迫不及待。把书箱里的炮取出来,让潮气跑走。母亲张罗着磨面呀。北头我伯父家有个石磨子,靠牛曳,过年的面得磨一整天。得俩人,一个经管磨子,一个忙罗面,一天不得空闲。后来有了水磨子,磨房在稠水河,路远,来回都是沟坡,把粮食担去,把面担回,那一种辛苦可想而知,却难想象。我婆我爷都年纪大了,磨面靠我妈,担面靠我爸,我妈也担过。想起这些,我就心酸、眼热。再后来有了“钢磨子”,在村里,我哥我姐都长大了,磨面就省事多了。瓮罐里放满了面,就等着蒸馍过年了。
终于盼来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在我心里,小年也是年,俩手指头数不完,就是大年。能吃上灶火爷饦饦(烧饼),那真是给灶火爷烧高香了。我婆迷信,我也迷信,对灶火爷深信不疑,却想象不来灶火爷长什么模样。那是破除迷信之年,家家户户并不见灶火爷神像,感觉灶火爷好像只在老人的嘴上。晚上,吃着饦饦,看着灶火台,问我婆:“灶火爷在阿达(哪里)?”我婆“嘘”的一声,说:“上天了!”又叮咛我:“不敢说!”背过身一声叹:“年到脚跟前了!”看着我婆,理解了她的叹:再过七天,就过大年了!
天蒙蒙亮,已经开始烧水了。一村人在村口磨盘下聚集,目迎杀猪把式在村口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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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刚过,生产队请来了杀猪的。20几户人家,杀两头猪。去年开春的时候,逮回来俩猪娃,有专人看管,集体供养,自然集体分享。猪吃得肥胖,胃口仍然奇好,我听见过老饲养员嘟囔:“吃!吃!吃!饿死鬼托生的,命里就是个挨刀的!”有老者路过,接住话头:“也吃不了几天了!”盯着猪吃食,我可怜了猪。与其说贪婪,毋宁说痴憨,就想不通,问:“为啥要杀猪呢?”老者捋着白胡子,眉毛眼睛都是笑,反问:“那为啥养猪?”然后自答:“为了过年!”见我双眼一亮,他又加了一句:“都想给嘴过年呢!”他的话,我懂了!
天蒙蒙亮,已经开始烧水了。一村人在村口磨盘下聚集,目迎杀猪把式在村口现身。前边走着徒弟(其实是他儿子),背着鼓囊囊的褡裢;后边跟着把式,像个甩手掌柜的。先招待,油饼纯麦面,稀饭酸菜,少不了烧酒和纸烟。吃饱喝足,闷一大口酒,烟被点着,叼在嘴上。猪在嚎叫,我听见是嚎哭。看见猪在雪地里奔跑,几个壮汉围堵,逮住,放倒,四蹄儿抬起,抬过来,放在长凳子上。一个大铝盆放在猪脖子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声闷哼,鲜血奔涌,流多半盆。大锅水已滚开翻浪,猪被放进去一烫,再出来去毛。白光光一身肥膘,倒挂树上,被开膛破肚,顷刻就只剩两扇肥膘了。一根烟刚好吸完,再点燃一根,把式说:“下一个!”人淡定,话轻描淡写。看他脸,并不凶恶,双目却凶光毕露。下一个猪如法炮制,干净利落。老者见多了杀猪,竖起大拇指:“把式就是把式!”请把式坐饲养室热炕上,还有一顿好吃好喝招待。与此同时,俩猪膘已被分割成小块,猪头、猪蹄、猪内脏等杂碎,都扔进大锅里滚煮。生熟搭配,按人头分配。猪肉进门,就等着过年了!
豆腐,谐音都福,全家人都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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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谚云:“二十五,磨豆腐。”家家都磨,我家里也磨,还得请把式磨。听说磨豆腐的关键不是磨,是点,即点脑,非把式不能恰到好处。点得好,出豆腐多,还不老。黄豆早已捡好、泡好,借来小石磨,大人握着把儿,轮换着推转,就像磨面一样,将豆子磨成白浆,放进包布里,悬挂锅口上,转拧,挤压,使细浆渗出,流进锅里,包里只剩下渣。锅里的浆用硬火烧煮,煮熟便是豆浆。加入适量石膏,量凭把式估摸,待凝固后便是豆腐脑,舀到碗里,加些葱花辣子盐,吃起来香喷喷。把锅里的豆腐脑转移到筛子里,垫一层包布,包结实,将石磨子压上去,压到天亮,豆腐就成了。小时候,我目睹过这个过程,被告诫:只能看,不能说。娃的嘴里有“毒”呢,一句话没说好,一锅豆腐就瞎(方言,读哈,坏的意思)在锅里了。豆腐,谐音都福,全家人都有福。豆腐瞎了,那还过啥年呢?
童心都是一样的,都会把年气和年意带走,带回各自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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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有了,肉和豆腐也都有了。冬藏的萝卜挖出来洗净,切成碎块,掺点肉,包肉包子;擦成丝,分别与粉条、地软、豆腐包粉条包子、豆腐包子、地软包子等。没有严格地区分,可以随意搭配。到腊月二十七早上,许多人家烟囱冒烟。烧的都是硬柴,冒的都是蓝烟。过路人说,这家人开蒸过年馍了。
我家人多,天不亮就都被我妈吆喝起来,和面,包馅,烧锅,都有分工。我上有哥、姐,轮不上我,我就出门耍去。不走远,惦记着头锅馍。故乡冬天刮北风,大场被刮得净白,一伙娃不约而至,女孩跳房,男孩打尜。都耳尖,随时听大人使唤。这家叫:“抱柴去!”那家叫:“洗菜去!”那家叫:“喂羊去!”娃们也不能全都闲着。都鼻子灵,闻见香味了;眼睛尖,看见白蒸汽出屋了,就往回跑,急着吃头锅馍。怪在蒸一天馍,一天反而不饿了,到晚上纯麦面馍出锅了,肚子里饱饱的,咥不动了。这时候才知道,头锅馍不是纯麦的。床上铺了席子,还有筛子、蒲篮,都晾着馍。等冷透了,储藏入瓮。冬天的瓮,等于农家的“冰箱”。一个正月,馍尽够吃了。我家有一年吃到了二月二,瓮里变暖,馍都出白斑(霉)了!
乡村渐行渐远,乡愁越来越浓郁;童年如梦如幻,年意里平添了些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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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村里有官道,上会赶集的人明显增多了。担的,驮的,背褡裢的,推三轮车的,拉架子车的,过来过去,都不空手。那时打击黑市(投机倒把),但杜绝了黑市,真不敢想象。农人不粜五谷,钱从哪里来呀?所谓黑市,就从来没有绝迹过,农人手里也就多少能攒一些零花钱。在农人嘴里,过年就是花钱呢!一年到头了,再节省的人家,该花的钱也还是要花的。大人的屁股后头,都跟着娃,不给娃买些啥,就没法打发。后半晌,就见有赶集的归来,娃手里不是拿着年画,就是拿着鞭炮。年意粘人,人撵年气,红红绿绿都在路上。我也去赶集,东瞅西看,左顾右盼,年气在眼里集聚,年意在心里充盈。童心都是一样的,都会把年气和年意带走,带回各自的家里。
年意浓重,年气十足,眼看着年扑面而来。集贸市场变成年集、年市了,街头、柜台,摆卖的都是年货,买啥都贴上了年标,买了新衣就是年衣,买了蔬菜就是年菜,买了水果就是年果。最抢眼的是炮摊和画摊,围买的人最多。我买炮积极,提前半月就已买回家了。心里痒痒,就缠我爸再买一串。也买年画,不管是啥,先买了再说,就图个新嘛!
年三十早上,一定要去集市,不为买,只为看。在集市上转来转去,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到处都是买卖,在我眼里,买卖的都是年呀。我爸在供销社当会计,每年最后一天是最忙的,早饭后就去站柜台,柜台前人挤人,我分明看见了我爸,就是挤不到跟前去。伸向柜台的是一堆手,接钱给货的只是一双手,自然有人急,也就有人骂。买到手的挤不出来,也骂。没人接茬,等于自己骂自己。见不到我爸,心里悻悻的,只好到别处瞎转悠。我知道,用不着我买,该买啥,我爸早已备好了,只等着我爸稍得空闲,回到自己房间,将最新的年画给我,我就喜滋滋带回家。
归来,路上尽是人,肩背手都是新鲜货。喜气都在脸上,多半人眉开眼笑。小孩若嘴撅脸吊,一定是某个愿望没有得到满足。能是什么愿望呢?不外乎新衣服、新鞋、新帽子,要不就是年画、鞭炮,或吃食。各家都有难念的经,大人的经,小孩不念,也不懂。但父母兜里有无钱,有多少,钱要派啥用场,多半娃还是懂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因为穷人的孩子早懂事。知道钱来之不易,一般孩子是不会胡乱花的,顶多使个性子,过后也就释然,不释然也淡然了。说白了,难念的经其实就是年经。难念也得念,懂和不懂倒在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