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适——赌脑(下)
大雪纷飞。
两点整的“布谷”声响起时,屋中只有林衍一人。掌柜和车夫都随穆嫣然出去观刑。先头茶馆大门敞开的一刻,外面围了至少三十个机械人。这等阵势,倒让林衍一点都不想跟去看了。他只觉得精疲力竭,内心又无比安定。他想,猎手已死,这下自己安全了。
趁着左右无人,他换上早前进来时的衣衫。果然如老掌柜所言,不过是一时一刻的晴朗,就足以让湿掉的衣衫干透了,只皮鞋还有些潮气,但也可以容忍。穆嫣然回来的时候,便见他一身笔挺的洋服,不由得眼前一亮,因笑,“果然人靠衣装。这样一打扮,显得你沉稳了许多。”
林衍见她自刑场归来,却毫无惧色,忽而又忧心起来,勉强道:“多谢。”
穆嫣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收了笑,肃然道:“你不必担心城中法度,我既说了要那猎手死,她便一定会死。不过此人心性并不坏,我让庄家把她的脑存在水晶里,日后再寻有缘人送出去就是。”见他不语,又歪过头微微一笑,“难不成,你连我也信不过?”
林衍暗自松了一口气,忙道:“怎么会!我只是在想,这一个‘山料’又会为谁所得呢?”他见外面雪景极美,便去开窗。探进屋的杏花枝条上,竟有许多艳红的花蕾,上面凝了一层雪白的冰霜,毛茸茸的,煞是可爱。便招呼穆嫣然,“快来看!”
穆嫣然还裹着外袍,所以倒不惧寒冷。没想走过去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还好她眼疾手快,扶住了侧旁的凳子。林衍忙凑过来,一手握住少女柔软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扶在她腰际。穆嫣然微微吃了一惊,仍笑道:“地上居然结冰了……是方才飘进来的雨吧。”说着站直了身子。林衍忙又松开手,心却怦怦直跳,胡乱道:“仿佛是层霜。”
两人各自站定,一时都没有开口。穆嫣然看向窗外,轻声道:“我不许你再进城——你不会怨我吧。”
林衍道:“我没能自证清白,所以你做出这个决定是正常的。我只是很伤感,恐怕今后再也无法见到你了。”
穆嫣然眨了眨眼睛,“为什么——啊,你不能再进城来了。”
林衍沉声道:“而你不能出城。”
穆嫣然黯然道:“确实。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她顿了顿,又道,“我好像都没有什么朋友。”
林衍问道:“怎么会呢?”
穆嫣然道:“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都去别的国家了。就算偶尔回城里来,大多也把我忘记了。”
林衍唏嘘道:“所谓聚散无常,在城外的我们其实体会更深。人与人之间,今日还是相熟的,明日或许就彼此忘却,渐行渐远了。姑娘起码还知道自己曾经有朋友,而我,只能看到现在你在我身边。”
风吹雪落。穆嫣然打了个寒战,便要去关窗。林衍忙跟过去,却见她驻足于窗口,向外望去。近处红杏似火,远处浓云翻滚如海。阳光被无边无际的云朵遮住了,偶有几束从缝隙中透下来,金丝般直坠到地面,像是天上的神明在借此洞察世间。正当此时,大地忽然震颤了一下。穆嫣然面色微变,向窗外探出手去,一只灰喜鹊 “喳喳”叫着落在她肩头。它抖了抖翅膀,将口中衔着的一枚金丸放入她手中。穆嫣然两指轻轻一捏,那金丸登时化为粉末,随风飘散。
“是巽国。”
林衍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穆嫣然回过身,又看着林衍,蹙眉道:“巽国有人参悟——时空逆转了。”
林衍忙问:“所以你要做什么?”
穆嫣然稍稍抬了下手,那喜鹊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她说道:“只是觉得有点巧。我们才在说巽国这些年都没什么风波,忽然就又变了。”她说着关上窗,回到房间中央,自顾自斟了茶。又捧了杯子,似是在暖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林衍远远看着她,半晌,才低声问道:“你就不想出城去看看吗?”
穆嫣然答道:“想啊。方才我一面听你们说话,一面在想——坎国水上的人家是什么样,巽国大漠中的小屋是什么样,还有震国……”她止住林衍,“你别说,让我来猜。震国的市集,一定很热闹,有很多很多人,对不对?”说完又十分失望,低叹道,“我真想去看看。”
林衍定定看着她,说道:“如果这些地方你我能够同去,该有多好。”
穆嫣然摇头道:“城主若不在城中,这里便会法度尽失,人人皆可在此作乱。”
林衍道:“我知道。但你从此却失去自由——这样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穆嫣然微微一怔,本能地答道:“我不知道。”再细想时,竟愈发不甘心。那一点点不安分,仿佛燎原之火,从心底蹿到四肢百骸。她抿了口茶定定神,转而问道,“所以你出城之后,会去哪里?”
林衍道:“应当不会回震国——大约是巽国吧。”
穆嫣然忽而掩口笑道:“去见你的妻子?”
林衍一怔,“我的妻子?”
穆嫣然浅笑,“巽国时空逆转,一切重新来过。你去了巽国,说不定就会遇见她呢。”
林衍断然回道:“我不信那个故事。”
穆嫣然道:“你一定信,不然你为何要去那儿?”
林衍想了想,才道:“就算……就算那故事是真的,我现在也不记得这女子,不知她究竟是在未来还是过去。所以我去巽国,也不会是为了她——”又略略放轻了声音,“我只是想印证一下车夫的话。倘若能找到钟表匠的房子,我也算知道了自己是谁。”
穆嫣然闻言,却有些失望。她放下杯子,道:“你还是只想着你自己。”
林衍忙道:“我更想来城中找你。”
穆嫣然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这就不必了,你还是别再进城,我怕你要在城中参悟。”
林衍道:“我不会那么做。我只是想时常见你。”
穆嫣然微微一哂,道:“见了我又如何?”看了看那西洋钟,“不早了,你该走了。”
两人正说着,门又开了。外面雪早停了,独留下阴云密布。但天地间却是透亮的,一眼能望出去好远。掌柜裹着外面的寒气,拎了个黑绸裹着的匣子,拖着步子走进屋里。他看见穆嫣然,忙把匣子放下,点了点头算是行礼。穆嫣然问:“事情都办好了?”
掌柜指了指那匣子,答道:“就是这个‘山料’。”
穆嫣然颔首道:“很好。她后来可说什么了?”
掌柜看了看林衍,欲言又止。穆嫣然道:“你说就是。”掌柜这才说道:“她对我说,她去震国杀那人,着实不值得。如今城中也没有了公道,不如让一切涅槃重生。若有来生,她一定要进城参悟,颠倒乾坤。”
穆嫣然嗤笑道:“痴心妄想。”说罢又看了看林衍,复对掌柜道,“林公子正要出城去呢。”
掌柜这才挤出一个笑来,“今儿还没怎么招待先生呢……让您空手而归,真是对不住。”
不等林衍答,穆嫣然先道:“怎么会空手?让他把他自己的头拿走。”说着,便指向台子上那颗被女猎手收来的头颅。另二人闻言,都愕然无语。穆嫣然见他们不答话,便又问掌柜:“庄家是舍不得吗?这算是不义之财吧?”
掌柜忙道:“怎么会舍不得!本来就是林先生的头,理应让他带走——我这就去帮他包起来。”说完一通忙乱,从屋角翻出个匣子,把那头放入其中,再扣上机关,送到林衍面前。而林衍只要一见自己这颗头,便会方寸大乱,竟没有拒绝,迷迷糊糊接过去了,还道了声谢。掌柜一路将林衍引至门外,招呼车夫道:“送林公子去——”说着探头回来,看了看穆嫣然,见她比了个手势,才继续道,“去风门。”
这风门正是通向巽国的城门。车夫连声答应,把空鸟笼往车头上一挂,用袖子把椅面擦了擦,便请林衍上车。林衍把匣子往内里一放,松开手,才想起自己几乎挑明了问穆嫣然,她却毫无回应,简直无情之至。此时再往茶馆大门处看时,更连她人都没看到。再想到与她分别之时,连句“再会”也没有,一时又是失落,又是怨恨。天上的云渐渐散开了,又起了风,一时竟冷得刺骨了。车夫耐不住寒气,把手往袖子里一缩,再隔着袖口的布料握住车把,如此拉起车便走了。
掌柜见两人远去,才合上门。他回过身,一面搓手,一面对穆嫣然道:“这屋里也这么冷!可别冻着了小娘子。”就要去生火。穆嫣然倒不大在意,道:“冷不了多久的。”
果然屋顶上风扇渐渐转得慢了。不多时,阳光也从窗口洒进来,四下里很快便暖起来。穆嫣然不愿再久留,问掌柜道:“别的买家都走了,你给这‘籽料’开个价钱吧。”
掌柜挠了挠头,讪笑道:“这城都是您的,您只管看着给吧。”
穆嫣然道:“我总不能比车夫给的少。”想了想,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递给掌柜,“此物我向来不离身,今日便给你了,连着方才给林公子的那颗头一起算,也没亏待了你。”
掌柜定睛一看,见那镯子通体碧绿,水头极佳,显然价值不菲。一面喜笑颜开,一面摆手道:“呀,这也太贵重了。我哪里敢收?!”
穆嫣然只把镯子往桌上一放,道:“你收着就是了。林公子不知道你这家店的门道,我还能不知道吗?每一颗头的来龙去脉,你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无非是不能告诉我们罢了。你今日给我的这个头,一定是千挑万选过才拿到我面前的,值这个价钱。”
掌柜闻言,却收起笑,不去拿那镯子,反而问道:“脑子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小娘子还得给我个评判的准则才是。不然我哪里敢收呢?”
穆嫣然道:“能让人参悟的,自然就是好了。”看了看他,又笑道,“我知道是要赌的。不然这样,若是我参悟了,这镯子就归你。若是没有,我再来问你要,换一样别的给你,如何?”
掌柜道:“小娘子这是拿我取乐呢。您又不能出城,根本不会去读脑,这镯子不就归我了么?”
穆嫣然莞尔笑道:“谁告诉你我不会读?不然我今日又为何要来赌脑?”说着坐在长凳上,跷起脚道,“我说不出城,那是吓唬别人呢。我要出去,自然得是悄悄的,还能满世界宣扬吗?”
掌柜震惊道:“您要出去——城中岂不是没了主人?这……这不全乱套了?”
穆嫣然道:“早前的城主墨守成规,那是他们胆子小。方才你也听到了,这世界这么大,我为何要把自己困在这四方天里?再说,知晓世界的模样,不也应当是我身为城主的职责么?不过是出去一趟,几日工夫罢了,能有什么事情?”
掌柜颤声道:“当然能出事!只说那女猎手虽死了,但方才巽国时空逆转,却难说时间究竟退回哪一时刻。倘若倒退得不久,正是她还在巽国的时候……”
穆嫣然恍然道:“就会有另一个女猎手——去震国追杀林衍?”
掌柜却没料到她往这里想了,怔了怔才道:“确实。”
穆嫣然起身道:“这林衍方才还一脸得意,以为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呢。”走了两步,愈发不安,“不行,我得去警告他。”就往门外走。
掌柜急急追过去,道:“小娘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却见穆嫣然打开门,吩咐近处的一个机械人:“你去巽国,找林衍,告诉他不要去震国。”
那机械人木愣愣地,仿佛没有听懂。穆嫣然极不耐烦,把手往它头上一敲,“记住这人的样子了吗?若是没找到,就不要回城了!”
机械人微微一震,才答了声“是”。穆嫣然这边关上门,掌柜又跟着劝道:“小娘子万万不能这样冒险啊。您记得那女猎手说过的话么——城中无主!”
穆嫣然道:“我近来都在城中。这是她编的谎话。”她松了口气,又对掌柜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掌柜道:“您要是出城读了脑,指不定都会忘了自己是谁呢!哪里还能记得回来——咱们可不敢赌这么大啊!”
穆嫣然眼睛一亮,道:“你说得对——这才是赌。钱财不是赌,命运才是赌。”竟愈发兴奋起来,对掌柜道,“庄家当初选赌脑这行当,也是觉出这里面的趣味吧?看着他人因你而变,世界因你而陷入轮回,这种主宰命运的感觉,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呢?”
掌柜哭丧着脸道:“我能改变什么啊!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穆嫣然道:“你不必自谦,也不必再劝我。我既已下定决心,就一定会去。如今这城中一潭死水,城外颠三倒四,这乱世的模样也不能更坏了。倒不如赌上一切,看看是否能有所改变。若我能参悟,说不定就能找到法子,让这世界回归治世!”她说着,走到“籽料”面前,深深看着那颗头,“而一切变革的源头,就是它了。”
掌柜道:“您——真的要读这个脑?”
穆嫣然道:“对。”
掌柜几乎语无伦次,道:“可,可这个籽料,就是存了对林——”
他话未说完,门却嘎吱一声开了。车夫佝偻着肩膀,探进头来:“呀,您二位还在呢!”
掌柜却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勇气,颓然道:“可不是吗?您……把林先生送去风门了?”
车夫擦着汗走进屋内,道:“送去了,眼见他出的城。没想到跑一大圈回来,你们还在这里。”
穆嫣然道:“你腿脚确实快。林衍离开之前,可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车夫看了看她,又笑道,“小姐十分关心此人,难不成是喜欢他?”
穆嫣然一怔,蹙眉道:“怎么会?此人先亢后卑,满口仁义,却又贪婪无情,实在俗不可耐。只可惜了那张好面皮——城外的人都是他这样的?”
车夫搓手道:“不都是,但也确实不少。”看了一眼桌上的镯子,又道,“真不愧是咱们小姐,出手大方。”对掌柜挤了挤眼,“你这次可满意了吧?”
掌柜叹道:“我宁可不要这镯子。”
车夫讶然道:“当真?”
掌柜却不接他的话,问车夫道:“您回来做什么?”
车夫道:“我那‘山料’还没拿呢。”说着走到屋角,拎起那黑绸包着的匣子来。穆嫣然见了,便对掌柜道:“把我那‘籽料’也包起来吧,我这就要走了。”
掌柜听了她的吩咐,才极不情愿地走到那台子前面,慢吞吞地竖起匣子四壁。这边车夫又凑到穆嫣然身边,笑问:“小姐是要收藏这头——”看了看她神色,“还是要出城去读取脑中的信息呢?”
穆嫣然淡淡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车夫忙道:“自然是无关。然而……”侧旁掌柜咳嗽了一声,车夫却像是没听到,继续说道,“然而要说到读脑,我还是觉得最久远的那些技术更好。您知道吗?我巽国那屋子里藏了一本笔记,是早年人们还记得治世模样的时候,从云上读出来的。”
穆嫣然沉吟道:“你是说,我要是想读脑,就应当去你的钟表铺子?”
车夫道:“嗨,您不知道,外面有些人啊,说是有手艺,其实都是假的,骗人的!您要是把自己交给他们,那可就太危险了。”
穆嫣然颔首道:“从那女猎手身上,确实能看出你有几分真本领。”忽而又问,“你那笔记里,可说过云是什么样子的吗?”
车夫一拍大腿,“哎哟,您可问到点儿上了!里面真写了!”
穆嫣然一下子有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车夫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云吧,不可见也不可触,偏偏藏了世间的一切知识。”
穆嫣然愈发感兴趣:“真的?怎么藏的?藏在哪里?”
车夫道:“说原先有两个云。头一个在天上,早年人们给它起名字,管它叫‘乾’,它是源于一种叫‘互联网’的技术,人们通过机械,就能在互联网上面交流,也能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到云里,让其他人去读。然而乱世之后,人们忘记了如何才能进入‘乾’,故而只知道这世间曾有个互联网,却不知如何读取其中的信息。这第二个云,就更有意思了,叫作‘坤’,它的源头,是‘脑联网’……”
穆嫣然惊道:“‘脑联网’?我听人说过这个。”
车夫道:“您见多识广,我就不卖弄了。”
穆嫣然忙道:“你说你说,我想听!”
车夫便继续说道:“这‘脑联网’在地上,它把所有人的大脑相互连通,让人们不用语言就可以彼此沟通。‘坤’储存了人们所有的记忆,甚至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也在其中——他们消灭了无知,也消灭了孤独。人们进入这一个云之后,沟通理解再无障碍,这是真正的世界大同!”
穆嫣然点头道:“这才是治世的气象。”
车夫却不认同她的话,说道:“您这话就错了。引起乱世的,就是这脑联网。”
穆嫣然问:“此话何解?”
车夫道:“‘坤’虽有种种好处,却让人们对自己真实世界里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认知障碍。他们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拒绝承认某一个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使得许多老人和穷人都饿死街头——”
穆嫣然问:“这是为什么?”
车夫道:“因为即便他们的肉体死去,精神却依然在‘坤’中活着,甚至可以去争夺那些年轻的身体。然而‘坤’再强大,也需要真实世界里的人类大脑,作为‘脑联网’成长更新的基础,如果人再这样大批死去,整个世界就都要消亡。”
穆嫣然沉吟道:“这些古人聪明到能建立‘乾坤’——就没人想个法子来解决这些问题吗?”
车夫道:“这问题出来的时候,人人都已是‘脑联网’的一部分,早就难分彼此了。故而他们找到的解决之道,就是打断人们的记忆,让生活变成只有此刻的片段,不知过往,不辨未来,单单活在当下。”
穆嫣然怔怔重复道:“当下?”
车夫道:“正是。而一旦有人明白自己身处于‘脑联网’之中,就会导致所有人的记忆被清空——”
穆嫣然眨眨眼,迷茫地看向他,“你是说,所谓参悟——就是一个人看清楚脑联网的整体,明白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走了两步,又道:“而时空逆转——就是这脑联网为了生存下去,而对人类个体采取的制约手段?”
车夫比了个大拇指,道:“您说的这两句,比那笔记上写的还要高明。”
另一边,掌柜终于把装着“籽料”的匣子扣上,对车夫没好气道:“你同小娘子说这些玄之又玄的鬼话,是要哄骗她去你巽国那破屋子里读脑吗?”
车夫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小姐就算去了,我也不在巽国啊。”又指了指“山料”,“我是要去坎国!等那姓林的商人付了钱,我就能把自己的铺子赎回来喽。”
掌柜道:“你何必舍近求远,巽国刚刚才时空逆转,你直接去,你的铺子就还在那里呢。”
车夫笑道:“那只有一栋房子,哪容得下两个我?我不如在坎国拿了钱,去震国再开一家钟表铺吧。”
这边掌柜终于把“籽料”包好,又寻了一块黄绸,照着先前那样,在匣子外面裹了一层布。这才恭恭敬敬递给穆嫣然。穆嫣然接过去,险些没有拿稳,惊道:“这么重!”
掌柜道:“可不。这里面不只是一颗头——也是小娘子的未来啊。”
穆嫣然定了定神,握紧绸缎的端头,“未来不过是出城的一个方向罢了。我想明白了,不管这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我都要自己去看看。我的未来,我来选择,我也会对自己负责。”
掌柜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核桃,慢悠悠盘了起来。穆嫣然对二人略一施礼,说了声“告辞”,便拎着“籽料”走出屋去。只见门外晴空万里,竟连半片云都看不到了。她微微一笑,自语道:“好兆头!”又钻进一架机械轿子车里,携着众机械人浩浩汤汤走了。这一行人的履带铁足踏过之处,扬起些微的沙尘,就像是在天上拖了个模糊的影子。掌柜与车夫在门口远远看着,末了各自叹了一口气,又对视一眼。掌柜问车夫道:“你为什么叹气?”
车夫弓着腰,就近捡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怎么能给她那颗头啊……”
掌柜把两个核桃捏在手心里:“什么头?”
车夫摇头道:“这‘籽料’是我给你的,那匣子上的字还是我写的呢!——这里面,藏了她对林衍的爱恋!如果她不是去巽国读了这颗头,一切也未必会变成今天这样。你还说我为了钱作恶,你自己为了钱,又做了什么啊?”
掌柜警惕地看着他,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车夫一怔,才复又笑道:“我又不是瞎子,她现在的模样,同当年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自然是一进这屋子就知道了啊。”
掌柜还不肯认,撇嘴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车夫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这穆嫣然就是林衍在巽国的妻子——也就是女猎手身上那半个女人。她现在出城去巽国,不就是让一切回到原点了么?”
掌柜没想他大咧咧说了出来,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先用食指压在嘴唇上,摆了个“嘘”的口型,又到门口去看了看。这才走了一圈转回来,低声对车夫道:“这话能说出来吗!”
车夫道:“你办得出来,我怎么就说不出来?当初我帮她读脑的时候,可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你就不能提醒她一下吗?”
掌柜继续开始盘那对核桃,悠悠道:“我怎么告诉她?你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也是到今日,才算把这因果看明白了。我现在告诉她,她既听不懂,也不会信啊!”
车夫道:“你看明白了?恐怕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掌柜道:“您是高人,我向来都只有听您说话的份儿。”
车夫转过脸,“你要是讥讽我,我就不说了。”
掌柜一揖到地,正色道:“我是正经跟您请教呢!”
车夫这才说道:“方才我同穆小姐说了‘脑联网’,时空向来是一体的,你就没再想想我们这座城吗?”
掌柜疑道:“城?”
车夫道:“东雨西雪,南夏北冬——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地方?这里是大千世界的剪影啊。”
掌柜微微一凛,“你是说——这座城,其实就是——”
车夫却不再回答,拎了匣子,起身缓缓走向大门,背着身子道:“你做了一辈子的庄家,还不明白吗?真正的参悟,根本就不需要赌脑。”
大门开关之间,掌柜被外面的炎炎烈日晃了一脸金光。待再暗下来时,他颇等了一会儿,才看清周遭的模样。如今这茶馆只余他一人,四下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西洋钟敲响了三点,鸟骨架探出来,白得瘆人。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走了几圈,视线终于落在地上的“山料”上。
——这是哪一个山料?
他把核桃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把那黑绸拆开,里面锋骨毕露的“山料甲”字样,戳得他汗毛倒竖——车夫拿错了!他拿走的,是女猎手的头!那个在死前要“颠倒乾坤”的人!掌柜再急慌慌出门去看时,哪里还能见到车夫的影子?他清楚自己的腿脚,根本追不上车夫,便无奈地回到屋中。又忽然想到——
难不成,这颗头,车夫是拿要给坎国的林衍?
“颠倒乾坤,颠倒乾坤……”掌柜喃喃自语。所以没有人说谎——穆嫣然去巽国,读了藏有爱恋的“籽料”,嫁给了林衍。她病倒之后,被林衍抛弃,决心抛弃情感,与机械人融合,变成了女猎手。而她丢弃的爱,又被钟表匠存到了病人脑中,变成“籽料”。林衍得了机械人的警告,知道不能去震国,却与穆嫣然擦肩而过,在巽国的钟表匠那里读了自己的头。他忘记过往一切,去了坎国经商。商人林衍得了车夫拿来的“山料”,从坎国一路摸到震国,在新的钟表铺里读了“山料”中的记忆,却阴差阳错继承了女猎手的遗愿,要找机会去城中参悟,又在市集上被女猎手所杀!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外面忽而妖风四起,直吹得风扇“呜呜”哀鸣。天色骤暗,掌柜到窗边去看时,竟见太阳被个黑影遮住了,只留下一圈浅浅的金边。他活这一辈子,自以为在城中什么怪天气都见过,而这般奇景还是第一次见——“城中无主。”他低声道,这样的异象,定然是穆嫣然出城去了。她终究还是解开自己的桎梏,走出了这座围城。所以,如今只有一件事说不通了,这城里的时间,究竟是在何时乱了的?不然,女猎手早前为何能说出“城中无主”?
——谁,在城中参悟了?
背后,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掌柜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却是一个机械人。它说:“先生好。”
掌柜道:“什么事?”
机械人说话极为缓慢,仿佛每一个字眼都需要它用很久的时间来找寻。它说:“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掌柜道:“说吧。”
机械人道:“我想知道,我与人类有什么区别?方才城主给我的记忆里,有一些情感,我无法理解。”
掌柜正心如乱麻,哪有心思回答他这问话,便道:“我只懂人,不懂机械。”
机械人苦恼道:“然而我想不通,先生得帮我。”
此物如此呆笨,掌柜实在不想同它周旋,忽而想起车夫来,便笑道:“有个巽国的世外高人,或许能解开你的疑惑。” 又告诉它地址。机械人便道谢走了。
掌柜阖上门,收了笑。嘴角拎起一整日的皮肉,也终于如幕布般垂坠下来,堆在干瘦的两颊侧旁。窗外天色大亮。他怔怔坐下,再次陷入这一日层叠堆砌的话语迷宫中。当这故事再嵌套到世界的时空架构之中时,每一件事情都仿佛又有了新的含义。然而这些思虑对他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不多时,他便昏沉起来,恍惚发觉房屋四壁往下坠落,屋顶掀开,风扇坠落,末了一切物质都沉入土中。地面变成一片冷光照射下的惨白,他知道自己梦到了茶馆地下的冷库。面前的架子排排展开,无边无际,里面是难以计数的头颅——
“脑联网”?
不,这不是“脑联网”,而是头颅冷库。年迈的冷库看门人用大半辈子的闲暇时光,读了每一颗头的生平,仿佛这些头是他真正的朋友。然后科学家要用这些头来实验脑联网,而他却在临死前决定加入实验,同他们一起踏入这片广阔无边的云。
他变身为这乱世中的道标,为每一个迷途的人指路。他看着他们来来回回,去而复返。一切在冥冥中皆有定数,尚未开始的,其实早已结束。
——却又未必。
照那车夫的话说,城外就是真实的世界,满是鲜活的人。每一个生灵加入“脑联网”,都会带来新的变数。他想起穆嫣然离开时坚定的目光,那里面饱含孩童的无知和勇敢,以及无限的可能。或许时间在循环,或许因果有关联。然而今日之果只对应今日之因,未来并非一成不变。
她踏出城门,会往何处去?
——那就是明天的故事了。
掌柜想到此处,释然一笑。他睁开眼睛,起身把水壶摆在炉子上,披了件马褂,缩到屋角,沉沉睡去。
东方乌云蔽日,应是雷震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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