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痛苦可以逃避,你会如何选择:评《菲利普·迪克的电子梦》
文/ 李靖南
前言:
已故美国科幻小说家菲利普·K·迪克(PKD)可谓是英美科幻电影最热捧的作者,改编自其科幻小说的影视作品多达十余部,其中包括《银翼杀手》、《少数派报告》、《记忆裂痕》等影响深远的作品。2017年播出的英国系列剧《菲利普·迪克的电子梦》更是一口气集结了PKD的十部短篇小说,一经播出就受到众多科幻迷们的关注和热议,甚至有网友将其与高分英剧《黑镜》系列相提并论。我们选取其中两部影片,聊聊它们的联系。
正文
《菲利普·迪克的电子梦》这个系列中的每一集都是一部独立的电影,而且每一部影片都是由不同的制作团队创作而成,各有各的特色与亮点。因此,观看该剧时不应被“英剧、美剧”之类的标签所误导,习惯性地“抓大放小”,只关注主线情节而忽略掉了影片中诸多精湛的细节。
由于10篇原著小说所描述的故事情节迥异,加上每一集的改编和演绎者的手法、功力各有千秋,相信每个观众心目中都会有自己的偏好和排序。在此姑且不去用简单粗暴的“五星打分法”来评论之,而是从鲜为人谈及的视角出发,选取比较突出且有共性的两部影片,说说其中的回味和思索。
我选取的两部影片分别为:第三集《通勤者》(The Commuter)和第五集《真实人生》(Real Life)。两部电影的时代背景设定有天壤之别:《通勤者》的叙事环境就在当下,而《真实人生》描绘的则是科幻味十足的未来。两者的故事情节亦不太容易让人将它们关联到一起:一个是loser老爹穿越乌托邦乐园,一个是女同警探迷失虚拟现实。尤其是《通勤者》,其克制的叙事手法甚至可能会令观众产生“呃……刚刚我看的真是科幻片么”的疑惑。然而,两部电影在看似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设定及剧情背后,向我们抛出了同一个耐人寻味的思考题:一个备受痛苦煎熬的人,面临逃避的机会,该如何选择?
在此提出三个关键词:痛苦,上瘾,选择。接下来,我们就从这几个角度去聊聊两部影片。
(剧情不再赘述,请看过两部影片的朋友继续阅读)
两种痛苦,相同导向
《通勤者》中男主Ed的痛苦主要源自精神状态存在问题的儿子。而妻子对男主的冷漠与judge(你怕儿子吗?比起儿子我更怕假笑的你),令这份痛苦雪上加霜。当然,“帮凶”还包括同样冷漠无情的周遭,从获得帮助还要抱怨的妇女,到没完没了漏水的车站马桶,无不在加重那份压抑。男主的痛苦,就像模板一样,带有普适性。在都市中营生的中年人,尤其是育有孩子的人群,恐怕或多或少都能从男主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孩子的不受控,以及对孩子引发的问题有心无力、烦躁或恐惧的那种感受都在唤起中年危机的共鸣。主演Timothy Spall 的表演功底十分了得,将虚伪的笑容演绎得相当“真实”,从而构造起人物与周遭世界间无形而厚重的隔膜,为抽离现实做足了铺垫。
《真实人生》的双重主角(Sarah和Miller)所面临的是同一份痛苦:内疚与自责。剧中的虚拟度假系统据称借助用户的潜意识来构造另一个世界,于是主角的痛苦籍由潜意识贯穿虚实两界。看第一遍的时候我不禁纳闷:让Miller和私人医生Paula有男女私情真的有必要吗,难道仅仅是为了给Miller安排一个情感表达窗口,就生生安插这样略显狗血的桃色剧情?而当我二刷该剧并尝试从“痛苦”这个关键词去解读的时候,就能完全感受到这段剧情安排的合理和必要了:正是丧妻与偷情在时间上的重合,加深了Miller的内疚和痛苦。略有遗憾之处,就是在铺设Sarah的“痛苦来源”方面稍显不足,未能充分营造出渴望逃避的动机。
两部影片中主人公面临的问题和痛苦虽各有不同,但这些痛苦都将主人公导向危险的逃避之路。这种导向几乎是必然的。比起解决问题本身,人类在制造麻痹与逃避工具方面反而更有创造力。
黑洞般的瘾
《通勤者》中男主首次造访幻境小镇时“享受”短暂而飘忽的解脱之后,便已开始警觉和怀疑。这一点倒是与《真实人生》中女主Sarah对其所处现实的怀疑异曲同工: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too good to be true)。只不过,前者质疑的是虚幻,后者质疑的是真实。那么,男主及早的“警觉与质疑”就意味着他并没有上瘾吗?其实男主的潜意识下,一直存在着对逃避的遐想(片尾由Linda道出)。只是这种“政治不正确”的想法,不仅男主的言行上得不到体现,可能就连男主自己内心里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因此,与其让平素里寡言苟笑的男主借助某种生硬的故事情节来坦白(比如酒后吐真言?吵架时大段独白?),不如让幻境小镇中的其他人物代替他本人来阐明。这样的安排更合理也更真切。线索人物Linda、餐厅女服务员、甚至是小镇上的路人们,都在明示、暗示、揭示着:包括男主在内的那群被痛苦折磨的人们渴望逃避,明知小镇不对劲,却依旧无法克制地上瘾,一再前往。
《真实人生》中男主Miller的状态淋漓尽致地演绎了“上瘾”一词的定义。这除了得益于编剧的造诣,更要归功于主演Terrence Howard高超的演技。有不少科幻作品都曾描述过类似的故事:人物深陷虚构世界,颠倒虚实,终酿成悲剧。尤其是VR技术热度高涨的近几年,这一素材自然也倍受科幻创作的追捧。然而,其他多数作品的立足点在于着重渲染虚拟技术本身的牛X,描述它如何愚弄脆弱的人类,人物的定位无异于实验室小白鼠。而《真实人生》的不同之处在于,虚拟技术本身戏份较轻,仅仅是人物思想深处某种心理问题的诱发因素,故事的波澜起伏基本是靠人物内心矛盾与斗争来完成。对逃避的日渐上瘾,在剧情中得到了充分的铺设与发展,令观众感同身受。
瘾,就像黑洞一般,让人物无可抗拒地、甚至是奋不顾身地被卷入进去。同时,两部剧中对上瘾情节的安排,也为故事迈向高潮提供了推进力。而被“黑洞”袭卷的结果又是什么呢?覆灭,还是重生?
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通勤者》里的男主对虚幻的质疑几乎从一开始就与其对完美小镇的向往并存。这份质疑牵引着男主的心理变化并导向最后的选择。男主Ed在阁楼上的“诡异时空”与线索人物Linda的对话,更像是一场他内心中矛盾对立面之间的争辩。表面上看来是伟大的“爱”战胜了逃避的瘾念,实则是“宁要残酷真相,拒绝自欺欺人”的选择。这种思辨其实并没有高大上到了只存在于少数哲学家的脑海里,它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认命。将无法摆脱或不愿摆脱的不幸归结为命运,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这人世间上演。
《真实人生》中割裂存在于虚实两界的双重主角Sarah和Miller,在影片的结尾处融为一体,Miller摧毁“回归通道”的行为,也代表着Sarah内心深处的意愿和选择。与《通勤者》回归初心式的结局相反,《真实人生》中主角的选择则更显极端。随剧情迷失在虚实切换中的观众,也在此刻顿悟并感受到震撼。
看似截然相反的两种选择,一个选择了现实,一个选择了虚幻,其实都是回扣那句“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too good to be true),剧中人物不过是选择了自己更倾向于的版本。选择必然要付出代价,哪怕是小孩子在选择吃棒棒糖还是甜甜圈的时候,也要付出失去另一个甜食的代价。我们不禁要发问,“趋利避害”四个字早已刻录在基因的人类,为何会偏偏选择“更糟糕”的那个选项?应该不乏有人会脱口而出“这便是人性啊”,但这样草率的解释已将“人性”等同于“良知、道德”,未免有偷换概念之嫌,而“为什么”依旧没有清晰的答案。也许,这就是人类。又或许,放诸到更广泛的人群基数去求证时,选择亦有千差万别。
结语
科幻作品中所包含的奇异构想、离奇境遇、对未来的预测等等,固然是吸引关注的卖点。然而我认为,真正好的科幻作品,从来都不仅仅是停留在意淫未来科技的具体表现形式上,而是通过遐想营造与今时今日差异巨大的极端环境,来探讨人性在环境冲击下可能出现的反应,从而启发人们去反思。从这个角度来看,即便是《通勤者》这样软到不能再软的科幻(相对于“硬科幻”而言),无愧于佳作之名。
最后,再次向《菲利普·迪克的电子梦》制作团队致敬,他们不仅充分地消化和吸收了PKD原著的精髓,还做到了在其基础上填补原著距今长达60年的时代鸿沟,将其演绎为时下看来依旧引人入胜、发人深省的优秀作品。*
*注:《菲利普·迪克的电子梦》剧集改编原作均收录自科幻世界已出版与即将出版的“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说全集”(五卷本)中。
本文来自: 科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