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诺诺——改良人类(2)
作者:王诺诺
菱子教授将全息图关闭,地板又移动起来,带着我们往控制室外部走。“这倒不必担心,现在的人生性热爱和平,恐怖组织早就不存在了。但有这种变异潜能的病毒,何止千万种,大多数还没有被我们发现,光是潜在的自然界里的随机变异,就极可能在不知道哪一天把我们全部杀死!”
地板停在了一个类似冷冻库的地方。
“这是病毒库,”菱子教授介绍说,“我们没换隔离服,不能进去。这里面收藏着人工变异出来的几种新病毒,传染性不如刚刚全息图里的那些,但也能在三个月的时间内杀死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类。根据计算机测算,在人类基因高度相似的情况下,未来一百年内,我们被变异病毒横扫血洗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事实上,在之前的三百年,在我们循序渐进改良基因的过程中,居然没有大规模瘟疫爆发,这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她说完了,又用大眼睛看着我,轻声问道:“刘海南先生,现在您还觉得这是个美好的时代么?”
看着冷冻库门上标示的硕大的红色“warning”,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明白了……我身上携带有没被上锁的基因!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我恍然大悟。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是的,刘海南先生。商用冬眠技术于2032年成熟,您在2045年进入冬眠沉睡,而基因改良技术是2052年才正式启动。您正好躲过了整个基因改良工程。和你同一时间段进入冬眠的还有八千多人,你们是拯救人类的关键。”
“才八千多人?”
“除了你们,还有一部分在基因改良工程初期的冬眠的人,但他们的基因已经被部分改良了,利用价值不如你们大。”
“原来如此……只要能够救人类,我可以完全配合你们的工作。”
菱子教授的一些发丝散下来,她用手拨到耳后,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接下来的要求难以启齿。
“为了给人类一个有希望的未来,二十年前我们启动了‘火种计划’,您的基因就是我们文明延续下去的火种。所以……我们需要取一些您的干细胞。”
“我明白了,就像捐骨髓,对吗?”
“并不全像……需要断断续续注射一些先导素。希望您这段时间先不要回府邸,在这里住着吧,加强锻炼和营养,我们会给你最好的看护服务。”
她把我安排进了基地里一处幽静的住所。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护士的陪同下,慢慢熟悉了这个世界。
我也像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穿上了可以保持血压体温却非常难看的紧身服,吃起了搭配均衡的营养膏,甚至报名参加了一个封闭式飞行器的驾驶课程。
一如菱子教授所说,这个时代,社会和谐、人人幸福、空气清新、科技发达。诸如此类的幻象,常常会使我忘了悬在人类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坚定了参加人类改良计划的决心。
冬眠前我曾惧怕醒来的时候会孤单寂寞,无法适应未来社会。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重获新生的那一天成为救世主。
这让我在六百年后的孤独世界再一次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我很欣慰。
直到我再次遇见弟弟。
在稍稍熟悉了基本情况后,我获准可以在基地的部分空间自由行走。
当我再次走进布置着巨型计算机的控制室时,全息投影自动亮起。
“哥哥,好久不见了。”一位身着白色大褂的老者向我走来。
“哥哥?”即使知道这是投影,我也被吓得摸不着头脑。
“哥哥,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这难以置信。我是刘辰北,不知道他们向你透露了多少我的信息,但肯定没人能猜到,我会在计算机程序里加入了识别我个人基因的插件。你的基因序列和我的完全一样,一旦你独自走入这间房,电脑就会识别,播放全息投影。我录的全息影像可以回答你的特定问题,这也算是我们兄弟最后一次的对话吧……”
我盯着这位老人,认真地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因为岁月流逝而松弛粗糙,但依稀还能看得出当年的样子——和我一模一样的样子。辰北,我的双胞胎弟弟,没想到我们再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
“哥哥,我带来的不是好消息。”他扶了扶眼镜,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你的病并没被治好。”
“什么?!”我还在兄弟重逢的喜悦情绪中没有缓过来,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
“在你冬眠后,我投身ALS①治疗方法的研究,但研究的进度始终停留在缓解病情的阶段,最终也没有找到根治方法。哥哥……我对不起你!”
“这怎么可能,六百年啊!整整六百年的时间!居然一直没有找到治疗手段?!”我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得情绪失控。
“其实真正的研究只持续了不到三十年。基因置换法的发明消灭了所有基因病,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机构拨款研究基因疾病的治疗了……这个道理,你怎么会想不到呢?”
我恍然大悟,但还是想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菱子……
对的,菱子教授她是一个笑起来非常漂亮温暖的女人,怎么可能会骗我呢?!
“我不相信!你的意思是……菱子教授是一个骗子?”我大声喝问。
“她并没有什么都骗你,人类确实面临着危机,火种计划也是真的。但……”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变得颤抖,“你应该没见到其他从冬眠中苏醒的人吧,你不好奇吗?”
“他们去哪里了?”我突然发现我还真是没有见过他们。
他指了指脚下。
光影又开始变化,另一幅场景被投射到房间中央:男女老少,数百具身体浸泡在独立的玻璃缸中。淡黄色的液体里,他们的身体是灰白肿胖的,面无表情,了无生机。
“她说得好听,火种计划……你的基因是火种,可你的肉体只是炮灰!”辰北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颤抖起来,“他们要刺激没上锁的基因,让它不停变异,直到在18号染色体上发现一段可以‘开锁’的基因。将它植入所有胚胎。等所有的基因锁都开了,基因多样性增强了一些,再把基因锁重新导入胚胎,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保持人类的优良性状。他们这是在试图寻找一个多样性和单一性的平衡点啊!”
“但为什么要把冬眠苏醒的人都泡在缸子里?”
“18号染色体上的‘钥匙’基因的序列,二十多年前电脑就测算出来了,但要得到它,还要更多的变异。而变异最快的方式,不是刺激已经提出体外的细胞,而是让细胞留在体内,刺激人体。让体内的激素和细胞互相作用,从而得到他们想要的基因序列。你的身体,就是他们最理想的培养皿!”
看着全息投影里了无生机的躯体,想着自己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我不禁一阵胃痉挛,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菱子跟我说,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是这个社会的共识,他们怎么会把人做成‘培养皿’呢?”我觉得不可思议。
“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呵呵呵……每个……人!”他突然加重了语调,“尊重的对象只会是人,你会去尊重一只猴子吗?”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一时间愣在那里。
“那些改良人漂亮、高大、聪明,从每个层次上都碾压你我,他们还会觉得我们是‘人’么?!当年光是人种之间那点细微差异引发的互相歧视,就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何况如今他们与我们的区别比人种之间的差异和区别大了何止千百倍! 当人与人之间的优劣明显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通行于他们社会的道德伦理,都不会适用于我们。”
我如雷击顶,瘫软在那里。
“他们唤醒你,是为了将细胞恢复活性。”他似乎还嫌把我刺激得不够,继续说道,“注射了神经毒剂之后,你会丧失意识,但不会死,就泡在缸里,他们会拿营养液一直供着你。简直可以算是无意识地永生了。”
“他们……不是已经被改造得善良又宽容吗?不是完美了吗?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人类改良工程设计通行的完美DNA时,的确去掉了性格里所有不美好的品质:易怒、悲观、懒惰……但唯独保留了一项——自私。自私是古往今来社会向前走的动力。如果人不自私了,基本的经济学理论全都要作废,社会关系也会停滞不前。所以,你我面对的人,还是一群自私的家伙。他们可能温和,可能开朗,但本质和我们那个时候的人没有区别。如果你的牺牲能够换来他们的安全,自私的人当然会毫不手软。”
我觉得喉咙异常干涸,吞咽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因为高度紧张而不再分泌唾液。我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发问:“那我该怎么办?”
“DNA认证法是一种古老的加密方式,随着所有人的DNA高度统一,它早被废除了,所以那些改良人防不胜防。哥哥,我把自己的DNA序列录入了两个地方,你走进去会自动认证。”
他挥了一下手,“一个地方是这里,我走进来全息投影就打开了;那另一个是……”
辰北的眼睛恢复了一些光彩,“病毒库,就是存放那些致命病毒的地方。”
听到这里,我心头一紧,“病毒库?”
“……病毒库里最强的病毒会在二十秒内让人丧失行动能力,一旦它扩散,基地马上就会陷入混乱,你可以趁乱逃走。很快基地外的世界也会受到感染,城市会瘫痪,国家陷入恐慌。这个时候你要找一个安全的敌方躲起来,深山孤岛什么的最好了。等到几个月后,人类被扫荡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再回到冬眠仓库,将还在睡觉的那八千多个人放出来,你们重新组成社会。当然了,八千多个人是没有办法维持现在的科技水平,你们会倒退回农业社会,但好歹文明真正的火种被保全了,所有知识还储存在书和电脑中,总有一天,你们的子孙能够把人类社会重建起来。”他皱起眉头,“那些改造人还在执迷不悟地改良基因,一条路走到黑……这种自作聪明,能拼过数千百万年的进化吗?能比得过自然选择?不吸取教训,用一个错误掩盖另一个……现在把真正的火种浸泡在缸子里,人类只有死路一条!你把病毒放出来,不但是救了自己,也是救了我们的文明。”
“你要我……杀了全世界的人?可是……如果我也被感染了呢?”我犹豫地问。
“对于我们那个时代的人,这些病毒的致死率大约在百分之二十三左右,你确实有一定的概率会死。就算逃过一死,你的ALS也会加剧,即便以后用仪器和药物来控制,你在丧失行动能力前的日子,也只有八年。是选择八年的自由日子,还是永远被泡在缸里?哥哥,这是你必须要做出的选择,我无法帮你……”
“怎么会这样……辰北,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选?”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对不起,投影并没有被存入该问题的答案。”
“你说话啊!我该怎么选?!”
“对不起,投影并没有被存入该问题的答案。”
他倒是真会逃避问题。
我梦游一般来到了病毒库的门口,刚贴近门,它便打开了,没有一点儿犹豫,也没有一点儿声响。
我换好隔离服,走入门内,所有加密过的设施都在我面前乖乖启动,不得不说刘辰北这个小子做得还真是滴水不漏。
很快我便找到了弟弟口中的最强病毒,一小管淡红色的液体。
我捧着它,仔细端详,却实在没有勇气打开瓶盖。谁能想到,这么小小的一管液体,就是一个潜行的恶魔,能在空气液体土壤人际中飞快传播,杀人无比迅猛。
“你在做什么?”一个清亮的声音划破周围肃杀的气氛。
我回过头,是菱子。
见到她,我复杂的情绪又上来了,有一千个问题想当面质问她,到了喉头却变成了咆哮,“你别过来!你们真实的目的,是要把我永远泡在缸子里!对不对!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愣住了,显然对我居然知道了实情大感意外。可是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劝说,只用两三秒就调整好了情绪,缓缓掏出一支小巧的镭射枪,双手举起,指向我的心脏。
我的心彻底跌了下去——这说明我从辰北那儿听来的一切,都是真的。
“放下试管,不然这就是你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放下枪,不然这就是我们俩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我装作要砸碎试管的模样。她慌乱间透露出对枪械运用的不熟练。果不其然,一个天天待在实验室里的人,哪可能会玩枪呢?
但我也知道,一大批会玩枪的人正在往这间病毒库飞奔而来。不会超过一分钟,他们就能包围这病毒库。
这个时候,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公式,都在我的大脑里急速运算。砸下试管,我有八成的概率不死,菱子教授不会用枪,或许我能幸免于被镭射枪烤焦。但那之后,我是否又能逃过其他人的弹雨?即使侥幸逃过,我又有几成概率能成功避开末日前的混乱,唤醒我的同伴?即使上天保佑这一切都顺利,身带重病的我能活八年?十年?我们八千个人组成的脆弱小社会,还能不能重新孕育出这样灿烂的文明?
……一切都充满了未知数。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已知的——不砸试管,我是百分之百会被泡在缸子里的。
这时,我突然想起辰北说过的一句话:“自私,是社会向前走的动力。”
于是,我松开了握着试管手。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