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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缺——冷湖旧梦(中)

   

阿缺——冷湖旧梦(中)

作者: 更新时间:2020-07-24 16:59:24 阅读:

  3 

  “什么?”子彦有些不信,“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不就是挖油吗?又不打仗,怎么还会死人呢?” 

  爷爷的白发抖了抖,像是被风扰乱,又像是回忆到了久远的岁月。 

  “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爷爷说的,是位于东南角的公墓。进去前,老人停在门口,仰头看着公墓大门内巨大的纪念碑。烈日炎炎,碑体像巨剑一样融化在阳光里。 

  子彦以手搭眼,逐字念道:“为发现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进去吧,爷爷。” 

  “等等,你去买瓶酒。”爷爷说,“好久没来看他们了,不能空着手。” 

  “买哪种酒?” 

  爷爷陷入了沉思,“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喝的酒都不一样。磊子爱喝汾酒;小俊个头大,最爱二锅头;还有汪二哥,没事就整点黄酒,呀呀唱戏,戏词谁也听不懂……” 

  最后,子彦在商店里买了一瓶青稞酒。爷爷点点头,“也好,这里都喝青稞酒,不管来自哪里,都入乡随俗吧。” 

  墓园大门气派,里面却甚是荒凉,连围墙也没有。大片暗哑的墓碑错落地立在黄沙上,碑后是低矮的坟包,没有修缮,像是一个个随意堆起来的小土堆。再往后,绵延起伏的祁连山脉遥遥在望。 

  黄沙在墓碑间掠过,发出轻响。 

  “这里的墓碑怎么都朝向东面?”子彦看了一会儿,问。 

  爷爷说:“青海属西地,大多数人都来自东边。他们是想回家,死了也要看着家的方向。” 

  这时,身后走来一群人,正是昨天同行的旅游团。导游边走边大声讲解:“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火星小镇著名的历史遗迹——四号墓园!这里墓碑有四百多块,埋葬着曾经在这里奋斗的石油工人和家属,有很多墓是父子墓和夫妻墓,比如原冷湖油田管理局领导陈自维夫妇——他们50年代就来了这里,后来妻子病逝,丈夫回到内地生活,但临终之际,还吩咐子女把骨灰送回来,跟妻子一起埋在沙漠里……现在大家自由参观,多拍照,可以多发发朋友圈……” 

  人群散开,各自咔咔拍照,只有那个眼睛很水灵的女孩慢慢踱着步。 

  “你好。”她看到了子彦,笑了笑,“你也来看墓地?” 

  “是啊,我陪我爷爷来的。这里面有很多他认识的人。” 

  爷爷在墓碑间寻觅,有些碑文已经被久远的时光磨得依稀难辨,有些则干脆是无字碑。他看得仔细,边辨认边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墓碑。 

  子彦和女孩跟在后面。女孩环顾四周黄沙荒墓,叹息道:“当年他们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背井离乡聚集到这里,硬是在一片茫茫黄沙中建起了居住地。现在石油枯竭,这里又被遗弃,只有他们的尸骨留了下来。虽然现在提到集体奉献精神会被人说很傻,但……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印记吧。” 

  子彦连忙附和,“是啊,时代精神嘛……对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墓碑都是朝东面吗?因为青海在西边,大多数石油工人打东边来。他们是想回家,哪怕死了,也要看着家的方向。” 

  女孩看着他讲解,眼睛闪光。从她瞳孔里散出的细碎的光,照得子彦心醉神迷。 

  这时候,爷爷招了招手,子彦和女孩连忙过去。爷爷把酒接过来,在墓碑前倒了一点,轻轻说:“磊子,我来看你了。” 

  子彦凑女孩耳边,小声说:“这是我磊子爷爷,喜欢喝汾酒,酒量可好呢。” 

  爷爷又找到了小俊和汪二哥的坟墓,颤抖着弯下腰,把酒洒下。子彦也没闲着,跟女孩悄声道:“这我小俊爷爷,个头可壮呢,一个人打好几个,常喝二锅头……你看,这是汪爷爷的墓碑,他特爱唱戏,喝了黄酒就唱,以前可疼我呢,经常抱着我唱黄梅曲……” 

  女孩疑道:“你小时候也在冷湖待过?” 

  “这个这个……”子彦挠挠头,正好爷爷又到了一块墓碑前,久久地凝视着,忙跑过去问,“爷爷,这个罗——”墓碑上碑文很淡,几乎被风沙磨平了,他看了好久才认出下面的字,“这个罗庆是谁啊?” 

  爷爷俯视着墓碑,微微喘气,过了好久才摇头,看样子并不打算回答。 

  子彦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殷勤道:“爷爷累了吗?那我替你倒酒。” 

  不料爷爷提着半瓶酒,表情怪异,说:“不给这个人敬。”说着就走到墓园最东的角落,站在一块墓碑前,把剩下的酒都洒在黄沙上。 

  两个年轻人跟过去,发现这最后的一块墓碑,没有文字。不是被磨平,倒像是当初立的时候就没刻字。爷爷看着空白的墓碑,伫立良久。黄沙贪婪地吸收着酒液,酒痕都干了,爷爷还没有回过神来。 

  “爷爷,这是谁?”子彦问道。 

  爷爷却似乎累了,摆摆手,说:“见完故人了,回去休息吧。” 

  正好旅游团也开始集合,子彦扶着爷爷,跟他们一起往回走。旅游团的下一个项目是参观废弃炼煤车间,车间后有一块空地,堆满废弃物。爷孙俩本来不打算参观,但子彦走着走着,突然发现爷爷扭头盯着空地,视线落在废弃物角落里。 

  一堆锈蚀斑斑的杂物中,有一个大铁罐,横躺着都有一人高,长则有三四米。铁罐不知放了多久,整个都锈穿了,似乎一碰就会散成锈粉,恐怕拿去卖废铁都没人要。子彦看了看,觉得它跟运油车的罐体很像,只是不知为什么落在这里。 

  爷爷上前摸着罐子外侧的锈迹,嘴唇发抖。 

  子彦走过去,刚想问,却愣住了——这个大铁罐并不完整,上方有一个大洞,里面黑黝黝的,洞边缘的铁片微微外翻。这情形,仿佛很久前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挣破铁罐,像撕纸一样把坚硬的罐壁撕开,咆哮着跑了出来。 

  4 

  陈坚换了策略:既然逃跑不成,那就争取能调走。干得好能评上先进石油工人,干得不好会被批评,两者都有被调走的机会——但显然后者容易一些。 

  所以他在油田里,有什么活儿就干,做出一副任劳任怨、挥洒青春和热血的样子。但交给他的活儿,无一不办砸。工人师傅们却也不恼,乐呵呵地看着他把螺丝拧歪,把钢板量错,然后不厌其烦地指正。 

  看着他们朴实憨厚的笑容以及弯下来的脊背,陈坚满心惭愧。但想到北京优渥的环境和晓佳的笑容,立刻又咬牙继续捣乱。 

  直到半个月后,8号钻机出了故障,机修班拼命抢修,所有人都奔过去接漏喷出来的原油。 

  油喷如雨,人们的军大衣都被染黑了,但没有人躲避,拿盆拿桶甚至还有路过拿着饭盒的,把油接住,往储油箱里倒。他这被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震慑住了,呆立在奔涌的人潮中。 

  “愣着干吗!”曹师傅路过他身边,大吼道,“帮忙啊!” 

  他连忙转身去拿铁桶,跑向喷井。油雨落上他脸颊,温热流淌,他把铁桶顶在脑袋上,桶越来越重,便扛着往回跑。快跑近储油箱时,他闭眼一咬牙,脚下一绊,整个身子扑倒,一桶原油倾泻在沙地里。 

  “他妈的,地上忒滑!”他有些心虚地大喊。 

  旁人没有理会他,继续接油。他也爬起来,不敢乱来了,老老实实接油倒油,一直忙到日头渐晚。太阳挂在沙漠尽头,垂垂无力的模样。 

  机修班的工人修好油井,原油不再喷涌,所有人都坐在地上休息。陈坚也累得够呛,正要坐下来,一扭头,看到曹师傅狰狞的脸。 

  “你他妈的!”曹师傅揪住他的衣领,“平时你怎么玩我无所谓,接油时你还敢乱来!” 

  陈坚从没见过一贯和善的曹师傅露出这种勃然怒色,仿佛自己倒在地上的,不是黑乎乎的油,而是曹师傅的血。陈坚倔性也上来了,掰住曹师傅的手臂,叫道:“你别来劲啊!就算我不小心弄洒了,我赔钱!这桶油的钱我他妈赔还不行?” 

  “这是你赔的事儿吗?你赔得了钱,赔得出命吗?”曹师傅两眼血红,粗壮的手臂一扭,就将陈坚摔在地上。陈坚脑袋也充了血,拿出胡同里搏命的劲来,翻身爬起,挥拳啊呀呀厮打。 

  他们在泥地里翻滚互殴的时候,其余人都冷冷地看着,喘着气,但没有人上前劝架。连小川儿都袖手旁观。 

  斗殴过后,书记把他们叫过去一通批评,便各自放了。 

  但陈坚打架输了,满心懊丧,加上曹师傅又管着自己的岗位,去了也尴尬,索性耗在宿舍里。晚上他也不想去食堂,干脆去贸易公司买饼干。 

  “别太犟了,”结账的时候,阿依说,“跟曹师傅道个歉,他好说话的。” 

  “我才不!倒了一桶油跟要了他的命一样,不惯他这臭毛病。” 

  阿依叹了口气,“油没有要他的命,但要了他儿子的命。” 

  “啊?” 

  “曹师傅的儿子小曹是跟他一起来冷湖的,小曹进了机修班,负责油井维修。1964年的时候,一口井油压太高,气流从旁通管线冲出来,带着管线到处扫,小曹着急抢修,没来得及逃走,被管线扫到了。”阿依说完,低下头,翻开书的另一页。 

  陈坚愣愣地听完,感觉身上有些无力,仿佛之前打架留下的伤到现在才开始发作。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人牺牲在了这片土地上。国家需要油,他们就来了,曹师傅把儿子埋在沙子里,转头又回来继续干活。”阿依补充说。 

  “嗯。” 

  当晚,陈坚彻夜未眠,次日醒来后,早早去食堂打好饭,敲开了曹师傅的宿舍门。曹师傅正洗漱完,看到陈坚递过来的馒头和粥,愣了愣,接过就吃。 

  整个过程中,两人没说一句话。早晨的风沙在屋外刮得呼呼作响。 

  吃完后,曹师傅把碗递还给陈坚,才说:“早点去焊房。” 

  陈坚却拉住了曹师傅,“我想换个岗位,您帮帮我。” 

  曹师傅的眼睛眯住,似乎被他搞糊涂了,“我还以为……” 

  “我不捣乱了,向毛主席保证!”陈坚说,“但我想去机修班。”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在曹师傅的眼皮上,他的眼角跳了跳,随即说:“你知道整个井上,机修班是责任最大工作最累的岗位吗?” 

  “我知道。我还是想回北京,但捣乱这个法子我不能用了,还是好好干活吧。机修班最有可能评上先进,有调走的机会。” 

  “但你……能行吗?” 

  陈坚说:“我是首都医科大毕业,专业就是把坏了人体修理好,本质上,跟把坏了的油井修理好差别不大。有不会的,我可以学。我问过了,现在很多机修班的工人都是进去之后才培训学习的。” 

  曹师傅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去跟书记说说,但不保证能成。” 

  “没事儿,不成我还当您徒弟。” 

  结果还是成了。不久之后,陈坚调到了机修班,先是学了两个星期的原理,再背着维修包,跟小川儿一起搭档,到处抢修油井故障。 

  陈坚虽然油嘴滑舌,但学习起来就换了个人。 

  彼时全球石油开采尚处早期,西方笃定认为石油是由海洋生物生成的,信奉“背斜聚油理论①”,并以此为依据,指出“中国没有中、新生代海相沉积,古生代沉积也大部分不生油……因此,中国决不会生产大量石油”②。但进入20世纪40年代后,随着潘钟祥、黄汲清、翁文波等人的不懈研究和实地探访,提出了的“陆相生油理论”,并据此进行找油战略东移,相继找到了大庆油田、渤海湾、江汉等油气盆地和地区,摘掉了贫油国的帽子。 

  这段历史惊心动魄,陈坚看着那寥寥数语,仿佛从笔画看到了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驼队,看到了黄沙中滴落的汗水和鲜血,看到了石油先辈们磨砺得沧桑粗糙的脸庞。他掩卷叹息,终于明白了石油对这里的工人、对刚刚站起来的祖国意味着什么。 

  但长叹之余,一个疑团也在他心中升起——石油的成因到底是什么? 

  5 

  子彦一愣,说:“这个我都知道,教科书上写了——石油像煤一样,是古代有机物经过漫长岁月变来的。” 

  爷爷点头,“主流观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最初西方的海相生油观点就是来自有机物生成原理,因为海洋里的浮游生物、海藻等大量被掩埋在湖底海底,这是无氧环境,再与底泥混合,被岩层包裹,经过一系列高温高压的反应,最终生成以烃类混合物为主的液体。”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衰老仿佛一下消失,变得神采奕奕,“但陆地的植物经过同样的演变,更容易生成炭,而不是油。随着陆相生油理论被证实,就有人开始怀疑有机物演变这个传统观点了。” 

  子彦听得头大,挠挠脑袋,小声抗议道:“爷爷,我是个文科生……” 

  爷爷却不理会,继续说:“后来,证据越来越多,比如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三万多个油田,但其中八个特大油田就占了总储量的一半。你看,如果是有机物演变成石油,但史前生物在地球上分布绝不会这么不均。”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子彦好容易逮着一个自己懂的话题,举手道,“生物就是分布不均的啊,就像人一样,城市人多,荒漠人少。” 

  “但世界上的一半的人,会只集中在八个城市吗?” 

  子彦说:“呃,教科书不会教我们错的吧……” 

  “当然,有机物生油的意义很大,绝大部分油田都符合这个理论。只是……”爷爷斟酌了一下措辞,“只是石油的来源,或许并不唯一。有些油田垂直方向上分布很深,越往深处成油条件越好,说明在地底深处,还有源源不断的油气供给。”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有人提出了无机成油说,说是地底的碳演变的。”爷爷的目光变得深邃,寒冷的夜风吹过来,他的白发向后飘动,“反正现在两派观点争议很大,至今没有定论。但我有一次看新闻,说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发现了红色液体,很像石油。如果这个新闻被证实,那石油成因就会有第三种理论了。” 

  子彦听得一头雾水,问:“哪个地方?” 

  爷爷抬起头,冷湖的夜幕立刻映进他的眸中。岁月本已经将他的眼睛搅拌得浑浊,但在冷湖星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倒映着万千星辰。 

  子彦也仰着头。星光穿越千百万光年,将他笼罩。这是北京绝对看不到的景象,星星近得像是垂在空气中,触手可及,如同莽莽原野上一场凝固的雨,而每颗雨滴都曾是庞然浩大的天体。子彦甚至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住星星。手掌空空如也,只有冷风掠过,他才意识到自己仍在地球,而他看到的是远古的光——在他出生前、在人类诞生前就已经从星体射出,跋涉而来,仿佛它们的终点就是他的眼睛。在他仰头的这一瞬,星光就完成了征程。 

  爷爷轻声说了两个字。 

  子彦沉醉在奇景里,一时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火星,”漫天星雨中,爷爷口唇翕动,“他们在火星地貌图上,也发现了疑似石油的液体。” 

  6 

  陈坚发现,这块土地有一种魔力,没待到一个月,生活就被黄沙和烈风充斥了。有时候夜深人静,他回想在北京二十几年的生活,竟觉得不真切,仿佛那些记忆里的街道、乡音、拥挤的人群被一阵阵风沙吹得缥缈依稀。 

  “哎,小川,”一次修泵的时候,他想起这事儿,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被这个地方同化了,不像北京人了啊?” 

  “北京?”小川儿一脸迷糊,“那是哪儿?” 

  “……” 

  “噢噢,你说老家啊。”小川儿说,“我跟你不同,我爹妈不是什么大人物,把我弄不回去。我估计得待在这里,嘿嘿,要当青海女婿啦。” 

  “什么,你拍上婆子了?” 

  小川儿面露鄙夷,“别把你们北京人的流氓话往我身上套!什么叫拍婆子,我这是自由恋爱,响应毛主席号召,共同追寻伟大理想。” 

  陈坚来了兴致,“谁啊谁啊?” 

  原来是食堂的一个年轻女工,每次小川儿去打菜,女工都会朝他笑一笑,勺子里都盛得满满的,倒在他碗里。 

  “出息!给你几块肉就把你收买了?” 

  “胡说,是笑!是微笑!你都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笑容映在一大盆肉汤上,看着很有安全感。”小川儿眼神透着神往,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了,肉也起了一部分作用,这年头,有肉吃也不容易。” 

  陈坚又多挖苦了几句,小川儿不经逗,骂咧几句又转身干活去了。看着小川儿的背影,一股惆怅蒙上心头,他又难免想到了远在北京的晓佳。 

  “唉,晓佳啊晓佳,”他在心里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边啊?” 

  仿佛听到了他了心声,几天后,晓佳的信就穿过漫漫千里,到了他手中。“看,我也有爱情的滋润!”他捏着信封,得意地跑到小川儿面前,“而且你看邮戳,我离开北京的第二天她就给我寄了这封信!怎么样,不只西北姑娘才有火一样的热情吧?” 

  “看看,看看。”小川儿也很兴奋的样子。 

  但陈坚看完信后,脸上的喜悦就冰消雪释,换成了茫然神色。他把小川儿脑袋推开,歪着身子,又看了一遍。他似乎这才看清信上所写的字,愣了愣,连忙把信塞进怀里。 

  小川儿也大概明白了信上是什么内容,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太难过了,女人嘛,唉——不过我女人可不一样啊。” 

  “你要是不加最后一句,还有点安慰效果。”陈坚悻悻道,“而且我也不难过。” 

  这话倒不是逞强,陈坚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现自己居然真不难过。而这个发现更让他困惑。难道真的被这块土地同化了吗,连为爱情哭一嗓子的能力都没有了?他干脆爬起来,走到瓦窑房外,边走边思忖——爱情就这么离我而去了,而且晓佳是多么美。咦,等等,晓佳长什么模样来着? 

  这个夜晚升起了半个月亮,月光盈盈,他掏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确认晓佳是把自己甩了。 

  他终于觉得悲哀起来,不知觉间,又走到了那一排油罐车的停放处。他赫然一惊,想起之前在这里听到了可怕喊声,便打算往回走。 

  这时,隐约的说话声传来,来自油罐车后面。 

  “这次组织来检查,又要麻烦你一次。”声音非常耳熟,正是不久前批评了陈坚的书记。 

  另一个声音有些迟疑,“但它最近状态很差,像死了一样,万一……” 

  这是指导员说的。 

  陈坚一愣——书记和指导员,这两个实权人物,深夜来这里干吗? 

  还未细想,油罐车的背后就响起了第三个声音。 

  “没关系的,它的生命力很强,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别看它现在要死不活的,一旦通上电,就能立刻跳起来。” 

  陈坚脑中浮现出那个在黑暗中打着手电喝问自己的人。阿依说过,他叫罗庆。原来书记和指导员半夜来这里,是来找这个怪人。 

  书记说:“那就辛苦了。” 

  指导员还有些迟疑,“老这么用它也不是办法。要不,把它报告上去?” 

  这次回答他的,依旧是罗庆,“不行!它是石油的源头,有它在,冷湖就在!我听说组织想调一批人去参加辽松石油会战,如果出油量还是太差,整个冷湖都要降级,不少人会被调走吧?” 

  书记和指导员都沉默了。 

  “不能这样!”罗庆有些急了,“我们一辈子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陈坚害怕被发现,赶紧悄悄回宿舍。这一夜,他都没有失恋的悲伤了,梦境里只有偷听到的那番对话。尤其是话里的“它”,在梦里化为哭泣的怪物,恐怖又悲伤,一边流血一边蹲在角落里呜咽。 

  醒来的时候,他摸了摸眼角,竟然有一丝湿痕。 

  很快,他就知道书记说的“检查”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这几年正是石油会战如火如荼的时候,整个青海原油年逐渐减少,国家石油发展战略性东移,要抽调石油工人去往辽松、华北、华东等地区。而油量减少的冷湖尤其明显,在1959年时还是冷湖市,商店、学校、电视台等设施无一不全,而到了1964年,就已经被降格为镇,每年都有人离开。这次组织来检查,也是为了再一次确定原油产量,决定是否要分一批人参与东进。 

  趁检查组来之前,陈坚他们被分配一个奇怪的任务——往油井里倒一种黑灰色的液体。 

  液体装在大水池里,用管子牵着,插进油井。高压泵一刻不停地将液体压进去。陈坚好奇地往水池里抓了一把,发现里面全是草渣、碎木,烂布料之类的废弃物,被捣碎了,混成一池黏稠的液体。 

  “灌这么多废渣废液进去干吗?”陈坚边装管道边问。 

  小川儿也是一脸迷惑,想了想说:“可能是油压不够,用水来增大压强吧。” 

  “可是水压法不是用湖那边的水吗?这种液体浪费不说,很危险啊,万一堵住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书记的意思,干就是了。” 

  检查组下午到达冷湖,先是看了一下生产报告,领头戴白眼镜的越看眉头越皱。书记察言观色,连忙解释说:“这个,冷湖的地貌比较特殊,储油量丰富,但地下空隙复杂,产油量时多时少……” 

  白眼镜拍了拍厚厚的资料,哼一声说:“这些数据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的低产量已经持续了五个月,说明地下储油空竭,人手应该调到更有需要的地方!” 

  “要不您再看看油井?” 

  一行人来到地中4井,几排磕头机正在上下起伏。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被云层遮住,露出了疲态。白眼镜在几台油井处转了转,脸色并未好转,“这个实际生产情况跟资料上很符合嘛,倒是跟你说的情况不太符合。” 

  书记看了看手表,脸上有些焦急,“真的,冷湖地下,原油确实很多……” 

  话音未落,只听地下一声轰隆声响,仿佛有某个巨大的怪物正在苏醒。随着怪响,油井开始颤抖,管道被冲开,一股黑色原油冲天而起。原油上升了四五米之后,力竭散开,洒了白眼镜一脸。 

  “喷油了喷油了!”书记大喜。 

  白眼镜连忙退到安全位置,摘下眼镜,抹了把脸,把手凑到鼻子前。他的表情虽然被遮住,但也能看出一脸难以置信,喃喃道:“这鬼地方,开采了十年,还能喷油?” 

  “我就说嘛,冷湖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检查组的人连夜离开后,冷湖又恢复了往日宁静。陈坚被这一天的事情弄得满是疑惑,他检修多日,知道冷湖底下的油矿确实在逐渐枯竭,但今天喷出来的又是实打实的原油。他想起了之前他们灌进去的奇怪液体,一下子坐起来——难道,那些混杂着废料的水灌进去,被什么东西变成了石油? 

  他脑袋里浮现了一个字。 

  那夜,书记、指导员和罗庆提到的——它。 

  宿舍里鼾声一片,陈坚辗转思考,但没个结果。只是半夜做梦,梦里哀戚不已,睡眠也浅,很快就被宿舍门外的脚步声吵醒了。 

  他起身探出头,发现街上正有几个人在走动,手里拿着手电,似在寻找什么。 

  一个人影走近,陈坚好心问道:“丢了啥?要帮忙吗?”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手电光晃动,一张干瘦焦急的脸一闪而过。 

  这人正是基地西边的怪人罗庆。罗庆没理他,手电往四下一扫,又快步走向街尾。 

  “真是奇怪……”陈坚嘀咕,这时一阵尿意传来,他摸摸肚子,走向不远处的厕所。走了几步,他又看见两个人影在地上找着什么,这次不用手电,他就认出了这俩人——书记和指导员。其余人影,也无不是各个工班的负责人。 

  这阵势,恐怕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他想着,提裤走进厕所,一通畅快淋漓的放水,又系好裤子。 

  刚要转身,他就顿住了。 

  厕所里除了他,还有一阵喘息。 

  刚刚他哗啦啦放水,喘息声被遮住,此时,黑暗里气息沉浮,像是有一个破旧的风箱在急促拉动。 

  “谁在这里?”陈坚颤声道,“偷……偷窥吗……” 

  对方没有回应,喘息声更浓重。 

  陈坚慢慢伸手,摸到了门旁的拉线开关,猛地拉下。灯光立刻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黑影蹲在角落里。这是个真正的“黑影”——它半人来高,通体黑色,身上有一些凸起,真正诡异的,是它周身缭绕的黑色烟雾,游移又凝聚。 

  “你谁呀?”陈坚骇然道。 

  黑影“嗖”一声窜出厕所,陈坚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呼喊。 

  “是它!” 

  “快,抓住它!” 

  “它要往油井跑了……” 

  “拦着!” 

  …… 

  陈坚听着这些大呼小叫,也连忙跑了出去,只见人影纷乱,电光晃动,热闹极了。而所有人的前方,正是那个窜出的黑影,正贴地而行,奔向远处的油井。 

  人群里罗庆跑得最快,眼看黑影快消失了,一咬牙,跳到路边一辆拖拉机上,轰隆隆驾驶着,追上了沙地上的黑影。他连车都不顾了,手里抓着一张铁丝网,跳车扑下,兜住了黑影。黑影挣扎,几乎要把它顶翻,但罗庆从兜里摸出电棍,滋滋两声,电光窜过,黑影就老实下来了。他自己也被电得手直发颤。 

  “它……”书记跑过来,气喘吁吁,“它好像变小了?” 

  罗庆又电了几下,网中的黑影彻底老实下来,才爬起来,说:“嗯,它把罐车顶开后,又蜕皮了一次,不然我也抓不住它……” 

  书记犹豫一下,“它会不会是生病了?” 

  罗庆脸色忧虑,却没再说什么。 

  当陈坚跑到这里时,众人已经把黑影抬上了拖拉机,用油布盖住。陈坚想揭开看一眼,却被罗庆恶狠狠打开手。 

  “今晚的事,”罗庆紧盯着他,“不准往外说一个字!” 

  第二天,陈坚还没睡醒,就又被叫醒了。他一睁眼,看到的还是罗庆那张消瘦得吓人的脸,不禁吓得哆嗦,“怎……怎么了?” 

  “你是不是学医的?”罗庆的声音有些急。 

  “是啊,我是首都医科——” 

  “那你跟我走!” 

  陈坚披衣起床,临出门前,又说:“跟我一起来的小川儿也是我同学。”于是,小川儿的被子也被掀开,揉着眼睛,跟他们一起出了宿舍。 

  陈坚和小川儿跟在罗庆身后,彼此眼里都有疑惑,待到了西边,又看到了那辆停在路边的油罐车。只是罐顶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铁皮外翻,如同薄纸一般。 

  “这是……”陈坚问道。 

  罗庆不回答,带他们绕过罐车,拐进一间孤零零立在荒漠上的房子。推门进入,里面摆设简单,一床一桌,仿佛清修。唯一占据房子空间的,是一个水箱,盛满了水,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动物在飘荡。 

  它不是鱼,身下的七根足肢也没有摆动,却能安静地悬浮在水里,仿佛身体密度与水相同。陈坚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生物,凑近了看,发现即使在水中,它的周围也环绕着淡淡的黑雾。 

  小川儿也满是惊奇,兴奋问:“这是冷湖里的鱼吗?” 

  陈坚好奇地将手伸进水里,摸到了这个怪异生物。触碰到冰凉感的一瞬间,他突然浑身一颤,周围景象分崩离析,光影怪异,一下子置身于黄沙漫卷之中。他转身四顾,以为是到了冷湖外的戈壁,但仰头又发现天空略带血红,不似人间,不似地球。还没等他回过神,视野变化,黄沙转为地层,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浩瀚黑海,周围也变得灼热难当,他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阿坚,你怎么了?”小川儿摇晃着他,声音焦急。 

  倒是罗庆站在对面,表情怪异,等他眼神恢复清明后,问:“你是不是也看到了火星的景象?” 

  “火星?”陈坚喘着粗气。 

  “我刚开始也以为是冷湖外的戈壁滩,实在太像了,但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那是火星的地貌——这可能是巧合,但更可能的是,黑仔改造了这里,将这里变成了火星。” 

  陈坚想起刚刚的情形,点点头,“它可能来这里比我们都早,比整个人类都——咦,你也看到过这种幻象吗?” 

  罗庆垂下眼睑,“刚找到它时,经常能看到,但后来我用电棍打过它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小川儿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啊?” 

  罗庆说:“我怀疑是它出了什么错,来地球就回不去了,只能藏在地底,一点点改造这里。这里的石油也是它催生出来的。” 

  陈坚看着他,“所以你用它来把废渣转化为石油?” 

  “是啊,成分是一样的,都含有大量的碳。我想研究出这里面的原理,但十多年了,都没有进展。” 

  “你们!”小川儿有点抓狂,“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陈坚不理他,转头看了一眼在水中安静悬浮的奇怪生物——罗庆管它叫黑仔,又问:“它怎么变小了?” 

  罗庆脸色一黯,“这是我唯一弄清楚的——它有一种退变机制,每次受伤,身体都会脱茧缩小,造油能力和记忆也减弱了。昨天我用它来造油,它又用最后的力气撕开了铁罐车,被抓住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从没有见过它这么虚弱过。” 

  “嗯,所以你让我们来救它——但我们学的是临床医学,不是兽医——”陈坚正要拒绝,脑中又突然记起刚才看到的景象,一句话脱口而出,“用加热的水浸泡它试试。” 

  他们把水加热后,黑仔果然有力气了些,足肢摆动,眼睛微微睁开,随即又闭上。 

  “还是大学生有办法!”罗庆盯着黑仔,振奋起来。 

  “听说你最近在帮罗庆做事?”阿依问。 

  陈坚正货架之间游弋,闻言一愣。这些天他总是这样,傍晚时来到贸易公司,在货架间来回巡视,一副认真挑货的样子。刚开始买东西的人多,很多人都跟他打招呼,但他这样徘徊着、游走着,慢慢天色变黑,人都走光了,他才只拿一小袋饼干,在阿依那里结账离开。 

  阿依永远是那副模样,人多时手脚利落地结账找零,人少了之后,就拿出一本书,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 

  她很少跟陈坚说话,所以听到她的声音,陈坚犹豫地走出货架,来到柜台前。 

  此时已经很晚了,外面的瓦窑房开始关灯,但夜色像被稀释,并不是完全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他说。 

  “我听人说的,你跟……罗庆,”阿依合上书,抬眼看他,“怎么会一起呢?他不是脾气很怪吗?” 

  陈坚留意到,每次阿依提到罗庆时,语气都有些迟疑。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说:“我跟你说,罗庆可不简单呢……” 

  在阿依的目光下,他不禁忘了罗庆反复告诫的保密,将黑仔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还包括罗庆十多年来守着它、用它“变油”的秘闻。这件事太过离奇,但阿依听得很认真,她的眼睛里像是沉进了整个灯泡,边听边淡淡地闪烁着。外面的夜色渐晚渐浓,灯火次第熄灭。 

  “所以这些年,”听完后,阿依低下头,脸上的表情藏在灯影里,“他从未回家,就是为了一直守着那个怪物?” 

  陈坚叹口气,“这里的石油越来越少了,他想把黑仔研究透,让这里再次充满石油,让人都不走。” 

  “他想让别人在这里安家,可他自己的家呢,离这里只有几十公里,却从来不回去……” 

  陈坚一愣,“你怎么……” 

  阿依摇摇头,再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当陈坚再次在货架间徘徊到深夜,拿着饼干要结账的时候,阿依说:“你天天来这里,就为了买饼干吗?” 

  “我……”陈坚有些支吾。 

  “你们北京人不是很会说话吗?”阿依看着他,灯光扑下来,光影在她脸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立体感,“怎么不说话了?” 

  就是这张带着异域风情的脸让陈坚说不出话来的,他在北京拍婆子时擅长的臭贫瞎侃全堵在了嗓子眼。他原本并不觉得阿依多好看,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很亮,特立独行,但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多,经常来贸易公司,看到阿依在灯下看书的样子,看得多了,那模样就印在了心里。有时候他分不清楚,是阿依好看,还是灯和书的组合迷惑了他。他在夜里辗转反侧,但只要在梦里看到阿依,梦中场景不管怎么变化,阿依的头顶始终有灯,她手上总是拿着泛黄的书。 

  见陈坚不说话,阿依换了个话题,“对了,你能带我去看看那个……黑仔吗?” 

  陈坚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趁着夜色,他们悄悄走到罗庆的房子前,陈坚先去开门,确认罗庆不在家后,招手让阿依进来。 

  阿依走到水箱前,看着在水中缓缓游动的奇异生物,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黑仔抓了出来。 

  黑仔接触到空气时,周身烟雾弥漫,但很淡,七根足肢也软绵绵地垂着。 

  “哎,不行,”陈坚连忙上前,“它有点不——”他的话停住了,因为他看到阿依的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了一只匕首。 

  刀刃上寒光流转,对准了黑仔的咽喉。 

  陈坚一下子懵了,走前一步,急道:“别!——你怎么了?” 

  阿依低头看着黑仔,表情复杂,眼角闪烁着细碎的光。刀尖微微颤抖。 

  黑仔的足肢动了一下,慢慢扬起,搭上了阿依的手背。一丝冰凉的感觉传出来。过了许久,阿依突然幽然一叹,松开了手中的匕首,将黑仔放回水箱。 

  她的表情轻松了许多,转头冲陈坚一笑,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陈坚也松了口气,刚要说话,身后屋门一声吱呀,罗庆走了进来。 

  陈坚顿时鲜血凝固——以罗庆的脾气,要是看到有外人进了他的屋子,还站在黑仔面前,不知道得多生气。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想着什么解释,却发现罗庆脸上并无怒色。 

  倒是带着诧异和……惭愧? 

  “你……”罗庆的目光掠过陈坚,落在他身后的阿依身上,“你怎么来了?” 

  “我在贸易公司,你在这边,你不去看我,我总可以来看看你吧?”阿依说。 

  “对不起……” 

  阿依摇头,向屋外走。路过陈坚时,拉了一下他,陈坚连忙跟着她一起出门。他们走得很远,风沙猎猎,才回过头,看见远处的屋子依然亮着灯。灯光里,罗庆的影子有些孤单。 

  “什么!”陈坚从床上跳起来,凑到小川儿床前,“阿依是罗庆的女儿?” 

  小川儿坐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道:“陈坚同志啊,你连敌人的底细都没刺探听清楚,就贸然过去攻城拔寨,结果只能损兵折将,组织对你很是失望啊!” 

  “别贫!”陈坚问,“那怎么不见他们平常有来往走动啊?” 

  “罗庆那个怪脾气你没见过?听说啊,他是本地人,以前这里特别荒凉,开油田之后,他就跟基地里干活儿,一心扑在工作上,连家都不回。他老婆病死时,正好基地在抢油,他忙得都没时间回去。”说到这里,小川儿的声音压低了,“不过我猜,他真正的工作,应该是搞清黑仔的秘密……总之这以后阿依就恨上了他,哪怕在贸易公司上班,也很少见他。” 

  陈坚听得怅然,躺回床,手枕着后脑勺,半宿睡不着。他突然明白阿依在罗庆屋里的举动了,心里没有半分生气,反而有些怜惜。 

  这一晚,他又梦到了阿依。在梦里,阿依一手拿书,一手持刀,头上有灯,灯光在黑黑的头发上流淌,还是那么好看。 

 

    

    

本文来自: 科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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