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冷湖旧梦(上)
楔 子
“喷了,喷了!”有人喊道。
罗庆嘴里叼着一根烟,正躲得远远的,一扭头,看到一股黑泉从小坡上喷出来,周围的人也被淋得透黑。他猛把烟吐出来,向小坡跑去,刚跑两步,又回来把烟头使劲踩灭,脚都陷进沙子里了,这才奔到黑泉旁边。
这黑色的液体从地底喷出,到了四米高才落下。它黑得如此纯净,仿佛这台“磕头机”钻破大地,钻进黑夜,提前让最浓的夜色喷涌而出。罗庆被它浇得满头是油,鼻子里全是原油特有的刺激性味道,于他而言却格外芳香。他听勘探专家讲过课,知道这对人体有害,但还是贪婪地呼吸着。
为了这一刻,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奔波了三年。罗庆在本地出生,加入勘探队时,刚生了女儿,尚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眼神里还有羞涩,现在的他,肤色已经沉淀了戈壁滩毒辣的阳光,变成黑褐色。这里白天太热,叫人心灼,而夜晚的温度又到了零下,冷到灵魂里,冷得他那一腔子沸血都慢慢凉下来。尤其是今年6月,不远处的油泉子花2井完钻喷油,日喷一百吨,3292钻井队全体受到表彰。罗庆的队长也去围观了表彰会,回来后就脸色铁青,把他们召过去,指着鼻子骂,最后说:“要是今年还不出油,他娘的,我就把你们的血抽出来!”但当时罗庆愣愣地听着,心里只是想:天,日喷一百吨原油!那就是十万公斤啊!这么喷几天,不得把地底喷空?
现在轮到他们1219钻井队了。此处名为地中4井,8月5日开钻,毫不停歇地钻了一个多月,终于,钻到六百五十米深时,发生井涌,继而猛烈井喷。
原油是有温度的,淋在身上,让他原已冰凉的血液一下子燥热起来。
“势头这么猛。出油量是多少?”他大声问着旁边的陈叔。
陈叔是老石油工,抹了把脸,但眼睛还是被黏稠的原油糊住,只睁开细缝看了一眼,大吼道:“不知道,但至少五百……不,八百吨!”
说话的当儿,他们脚下已经积满了原油,没到脚踝。原油向四周倾泻,一路裹挟着沙子,黑泉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油海逐渐扩大。
这时,队长赶了过来。罗庆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高兴,但队长脸上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秒钟,便勃然大怒,吼道:“他娘的,这么多比血金贵的油,一滴都不能浪费啊!”
但钻井队没有料到今天会有油喷出,储油装置都没有运过来。
所有人都站在油雨里,无措地看着队长。
“愣着干啥,给我拦住油!”队长把声带都快吼断了,“建堤,堆沙包!谁他娘的敢浪费油,我就抽谁的血!”
于是,罗庆和队员们连忙去帐篷里拿沙袋,玩命似的往里装沙子,堆到油井下面。所有人都行动起来,甚至脸上糊着的油都来不及擦,连队长也跑下来,嘴里一边念叨着要抽谁的血,一边扛起沙包。
很快,一个圆形矮堤坝筑好了,围绕着油井,挡住了四下流淌的原油。罗庆终于有机会喘口气,抹了把脸,发现沙和原油都快凝固成团,撕开的时候,脸皮生疼。
油还在喷。
队长看着呼啸喷涌的油泉,脸色凝重,忽然转身道:“他娘的,这油停不下来!加高,加高!”
于是,刚喘口气的人们,又转身去扛沙袋。罗庆跑得急了,摔在地上,周围都是奔跑的人腿,没人有时间来扶他。
他爬起来,抹掉沙子,回头向油井看去。
这股喷出地面的黑色油泉,仿佛一柄利剑,刺进了1958年湛蓝的天空。
油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罗庆几乎没有休息。累得实在动不了,就在帐篷边坐着喘气,力气一溜回骨头,就又爬起来,继续扛沙包。
队长也没闲着,他把所有能叫到的人全拉了过来,不论男女老少,一起来筑堤。其他油井的工人听说喷油了,专门开车来看,原本只是凑热闹,但见到人们不要命地筑堤,也骂了声,招呼同伴一起来帮忙。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油泉的威力。
由于缺乏运输设备,原油拉不出去,而井喷势头丝毫不减,油越积越高,眼看要冲破沙堤。队长不得不扩固堤坝,在沙袋外围再修一圈。
但外围堤正筑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声巨响,油泉喷涌一下子窜到了五六米高。不知是不是眼花,罗庆看到有什么东西也随着原油一起喷了出来。
但还没等他细看,哗啦一声,沙堤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原油如脱缰野马,向着空地流出。
“他娘的!”队长眼睛都红了,“堵住它,堵住它!”
但沙袋一丢上去,立刻被冲开,根本堵不住。队长目呲欲裂,突然跳了上去,用身体堵油。他顶着原油的冲击,仰天骂娘。
周围的人见状,纷纷腰缠布袋,也跳了过去,并排站着,臂弯勾着臂弯。二十多人组成了三排人墙。罗庆站在最前面,原油一下漫到他的胸口。他身后,缺口漏出的油立刻减缓。
剩下的人连忙在他们身后堆沙包,只要人墙坚持二十多分钟,就能将缺口堵住。
罗庆浸泡在原油中,看着眼前的黑色油面。此时除了油井处还在喷,溅起油花,其余地方的原油都平静下来了,仿佛一块环形的黑色镜面。他想起白天时,几只野鸭还飞了过来,以为这是一汪湖,落进湖里却再也飞不起来。
“咦,”身旁的陈叔突然说,“小罗,你摸我干吗?”
罗庆一愣。他的臂弯正勾着左右两人的臂弯,握拳死撑,根本没有动。
“我没有啊。”罗庆说。
陈叔呸了一口,“胡说!明明还在摸……嘿,可不能再往上摸了,那玩意儿是你婶子的,你碰不得……咦,你的手怎么怎么凉?”
罗庆一头雾水,满脸羞红,让两只手浮出油面,说:“我的手在这里啊。”
“那怎么……”
陈叔还没说完,罗庆也感觉到了——有某种冰凉的触感,划过了自己的腿。在灼热的原油里,这种冰凉格外敏感,而且它似乎穿过了工装裤,直接沁在皮肤里。
其他人肯定也感觉到了,全都面面相觑。
他们跟前,平静的湖面突然涌起一道波浪,仿佛鱼脊,旋即消失。
“这……”罗庆吞了口唾沫,“这原油里面,有东西……”
队长停止骂娘,愣道:“什么东西?”
“活的东西……”
1
爷爷手上戴着块表,很旧,表带泛锈,指针也不走。但爷爷从没把它摘下过。
陈子彦问过爸爸,但老爸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只摇头说:“我记事起就看他戴着了。”也就是说,这块表,爷爷至少戴了四十年。
关于爷爷的不解还有许多。比如他明明从大医院退休,有身份,名下也有房,却不住城里,反而在郊区租了个破屋,深居简出;再比如他年轻时对工作那么认真,在手术室里一丝不苟,到家了却冷漠如冰,弄得跟三个子女关系都很僵。
子彦想,这一切可能都跟爷爷年轻时支援青海、当了几年石油工人有关吧?但对于那段往事,爷爷绝口不提,他也就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情况是在今年夏天变化的。
本来暑假一过,子彦就要出国交换,在美丽的伦敦度过大学剩下的两年。他打算趁夏天跟朋友好好聚聚,不说醉生梦死,至少也得夜夜笙歌。谁知第一夜的梦还没醒,就被老爸叫醒,让他去照顾爷爷。
一想起爷爷,子彦不由打个战,连忙摇头,“凭什么我去照顾他?他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没有我爸,哪来你爸!”
子彦年轻,但也知道老爸的心思——这么做绝不是出于孝顺。爷爷七十八,身体每况愈下,而他的那两套房子一直在三个子女心头挂念着。爸爸派自己去,无非是给不久后要到来的遗产争夺战增加筹码。
“那我也不能白白牺牲这个暑假。”他说。
爸爸说:“你不是一直想买块表吗?只要你爷爷把房子留给我,我给你买块瑞士的!”
“一万以上?”
“嘿,小子,要求真不低——成!”
就这样,他提上行李,换了几趟车,才灰溜溜来到爷爷家。在子彦看来,爷爷租的小平房已经不在北京,得算河北。
“嗯。”爷爷看到他,点了下头,就转身去做别的了。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破旧的房子,闻着周围阴沟臭水散发的味道,知道自己这个假期算泡汤了。
三个子女觊觎老人的财产,这种事儿,要发生在别人家里,子彦还觉得老人有点可怜。但看着爷爷冷漠偏执的表情,他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爷爷是个怪人,越老越怪。三个孩子长大后,跟他都不怎么亲,要不是惦记着房子,恐怕过年都不会叫老爷子吃饭。
子彦在爷爷家住了几天,有饭就吃,到点睡觉,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一次吃饭,他想着老爸的任务,又看到爷爷手上那块表,圆形表盘,中间有一颗钻石的标记,便搭话说:“爷爷,你手上这块表戴了好多年吧?”
爷爷低头看了看手腕,屋子的阴影遮过来,看不到他的表情,好半天才说:“是啊。”
子彦一听爷爷愿意搭话,心道有戏,忙说:“但我好像没有看它走过针。坏了吗?”
爷爷却转过头,再没说话。
子彦讨了个没趣,回头用手机一查,查到这是上海秒表厂生产的钻石牌手表。他以为值钱,又在收藏网上一查,发现很多卖同款旧表的,价格都在几十到几百块之间。爷爷这块表还是坏的,恐怕十几块别人也不收吧。
接下来几天,爷爷照例种菜读书,再不就是长久地发呆。子彦闲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自在,索性给老爸发了微信,要求回家。老爸自然不同意,但他也不管,收拾完东西就要走。
出门时,爷爷站在门口发呆。子彦犹豫一下,想想还是不打招呼了——就算道别,也只会得到一声淡淡的“嗯”。但就在他转头要走时,盛夏的阳光照在爷爷手表上,反射的光晃了下子彦的眼睛。
“咦。”子彦视力好,看到表盘上的针动了下,“爷爷,你的表好了?”
“嗯?”爷爷心不在焉。
他凑过去,“你看,秒针动了。”
爷爷低头看着表盘,却像是见鬼一样,后退一步,跌坐在门槛上。他不顾屁股生疼,把手腕抬到眼前,身上颤抖着。“终于……”他的声音也碎成一缕缕,一滴眼泪滴落在表盘上,啪地摔成几瓣。
“爷爷你怎么了?”子彦不解地问。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子彦不解——爷爷让他订机票。
“去哪里?”他问。
“冷湖市。”
子彦没听过,查了下,连忙摇头,“爷爷你记错了,这地儿早就不是市了,是个小镇。而且太远了,在青海,机场也没有。从德令哈机场过去,还得四百公里,又是高原。您去那儿干吗?”
爷爷不说,执意要去。
子彦连忙给老爸打电话。老爸却格外兴奋,说:“冷湖是你爷爷以前挖油的地方!恐怕是要故地重游,正好是个机会,你陪他去,多哄哄。路上一切,找我报销!”说完就挂了。
于是,子彦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爷爷一起,先飞西宁,再转德令哈,气候一下子从平原到高海拔,阳光变得跟针扎似的。子彦不停地抹防晒油。出了德令哈机场,正好碰到一个旅游团,是去“冷湖火星小镇”参观的,他们连忙加钱添了俩座。子彦坐在一个有着水灵眼睛的女孩旁边,跟她聊了几句,问:“为什么现在冷湖叫火星小镇啊?”
女孩摇摇头,“导游说参观结束的时候会告诉我们的。”
子彦只得看着窗外。一路上黄沙漫卷,荒莽千里。他初时还看得新奇,看得多了,也就乏味起来,靠着车窗睡觉。
等他醒来时,已是夜里八点,太阳却还垂在西边。他下了车,搀着爷爷走下去,一股风吹来,让他在盛夏里居然感到了一丝凉意。
冷湖镇不大,只有几条街道,依托着305省道,像钉子一样嵌在青海、甘肃和新疆三省交汇处,旁边就是柴达木盆地。它前后都没有城镇,建筑也不高,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下了车,能看到街道宽阔,却没什么人,两旁店铺也大都关门。
“这见鬼的地方……”他小声嘀咕。
“这神奇的土地……”爷爷喃喃道,舟车一整天的疲劳似乎在下车的一瞬间烟消云散,缓缓四顾,眼角再次湿润,“我终于回来了……”
“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吗?”
“是啊,”爷爷说,“多少次夜里魂牵梦绕。”
“但……”子彦想了想,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爷爷喘息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着,他呼吸平静了些,抬起头,眼神格外悠远,似乎看到时间之河彼端的隐约画面,“当年我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2
近半个世纪前,1972年。
来到冷湖的第一天,陈坚就动了四次要逃走的心思。
第一次是早上刚到,连续四天的颠簸让他在落地的一瞬间,就把昨夜吃的全吐了出来。他直起身子,抹着嘴角,这时一股裹挟着黄沙的大风吹来,犹如迎面拍来一掌。他站立不稳,倒在刚吐出的秽物里。这倒并不羞耻,因为跟他一起来的大学生们都吐得此起彼伏,但他心里只有悲愤——回家,北京没风沙!
第二次是午饭时,看着碗里的清汤寡水,他吐得空空如也的胃居然没半点食欲。“唉,这里是戈壁,”跟他一起从北京来的同学小川儿说,“伙食运进来不容易。先吃着吧,过几天就好了。”陈坚正要道谢,转头却发现小川儿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拍着肚子嘀咕,正安慰他的胃呢。一个念头再次涌起——回家,回北京吃肉去!
第三次是晚上洗衣服时。他领了盆水,街上都是蹲在水盆前的大军,男女老少都有。他端着盆找了个角落,刚把外套丢进去,周围就响起一片哄笑,尤其是他身旁一个长着乌黑眼珠的女孩,笑得最欢畅。他不明所以,继续洗着,洗完了外衣,盆里一片乌黑,他要去换水,却被告知洗衣服只能用一盆水。他看着其余人,都是先洗内衣,水尚清,再洗袜子,水已浑浊,然后才洗衬衫和外套,等洗完,盆里的水已经变得墨黑色。他站在浩浩荡荡的污水洪流中,咬紧牙齿,心想——回家,回家有妈妈洗衣服!
第四次是晚上,别人都在兴奋地聊天,他缩在床角,摸出了晓佳的照片。哪怕是在黑白照片上,晓佳还是那么光彩照人、眼眉柔媚,透着这个西北荒漠里无处寻觅的春意。他想起自己突然被调到这里,还没跟晓佳道别,自己这一走,北京那些小伙岂不是得天天对着晓佳吹口哨?他才刚追到晓佳,可没信心能让她等自己多久。他紧咬嘴唇,心想——回家,回家娶媳妇儿!
他一下从床上跳起,闷头就往外走。
天已经黑了。冷湖的夜跟昼是两个极端,肆虐的太阳龟缩于地底,冷风从四面八方掠来,尚是9月,他就感觉骨头都在颤抖。他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按照记忆里车队来时的路走。但路途漫长,他想了想,还得去买点食物和水。
他原以为会有民兵巡逻,拦着想逃走的石油工人,但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人们早早地回宿舍休息,只有风在街上巡弋。这里此前没有人迹,十四年前喷出油,便陆续来了好几万人,住处也由帐篷改成窑洞房,但在黑夜里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
只有矿区贸易公司的灯还亮着。
说是贸易公司,其实相当于大型供销社,门面不大,里面却摆着一排排货架。屋里灯泡有些闪烁,撑开了一片昏暗的光晕。一个女售货员站在柜台前,低着头,正在看书。
“喂,有饼干和水壶吗?”他摸了摸外套,爸妈给的钱牢牢地缝在衣服夹层里,应该够买。
售货员翻一页书,头也不抬,“饼干在第三排,水壶在第五排。”
他走过去,拿了一堆饼干,用衣服包住;又到第五排货架下,看着大大小小的水壶,心想回京路上,迢迢千里,就选了最大的一个。
“这些都要。一共多少钱?”他抱着一堆商品,放上柜台。
售货员这才抬起头。她有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偶一眨动,仿佛黑夜与白昼在她的眼眶里轮换了一周。陈坚觉得面熟,突然想起她就是白天洗衣服时嘲笑自己的女孩。
售货员显然也认出了他,皱了皱眉。“水壶两块,”她指着水壶,又从一堆食物里挑出两袋海阳牌甜酥饼干,“这两袋一共一角六分。你给我两块一毛六分就行了。”
陈坚一愣,又指着她没算进去的大堆零食,“小妹妹你年纪轻轻,耳朵不好啊——我是说全部。”
“反正你就给我两块一毛六吧,”售货员说,“水在屋里头,你自己去打。水不要钱,不过我建议你也不要装太多,到时候累。”
说完,她又低下头,借着灯光看那本纸页泛黄的书。
陈坚一头雾水,掏钱出来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在柜台上放了四块钱。售货员也没说什么,把钱收起来,继续看书。灯光落在她一头黑发上,像是锦缎,有着釉一样的质感。陈坚多看了几眼,又想起晓佳,便赶紧把食物包好,水壶装满水,走出贸易公司。
“哎……”
他回头,看向灯光下的女孩。
“别走西边,”售货员说,“其余哪个方向都行。”
说话莫名其妙的……陈坚加快步伐,走出四号基地,回望一阵,夜幕下的基地仿佛疲倦的羊群,一团凑着一团,陷入沉睡。基地之外,一片风沙,风声时而呼啸时而幽咽,听着便让人心里枯败萧条。
既然要走,何必流连!拜拜了您嘞……他坚定信念,大步往前。
但他忽略了夜晚戈壁滩的可怕,没走多久,就分不清方向了。他焦急起来,东走西走,不知觉间,竟然来到一大片长条形的阴影下。
那些阴影横亘在视野里,像蜷缩的兽类。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便大着胆子上前抚摸。
触感冰凉、坚硬。他盲人摸象般多摸了几处,心里便明了了——这是运油的罐式车。彼时苏联已有大型输油管道系统,但冷湖地处偏远,铁路未修,只能靠油罐车一车车往外拉。冷湖的石油经过了十年开采,已渐衰落,车辆隔几天才运一次,因此今夜的油罐车便停靠在此。
司机们都去窑洞房休息了,车厢里空无一人。
陈坚不会开车,便摸着车罐走。他记得车队的位置,顺着油罐车车尾的方向,就能走出基地。但摸着摸着,他的手突然一缩——有一个油罐车的罐体里,传来了温润的感觉。
罐子里有原油?
但即使里面装满了原油,在这样冷的夜里,也早该凝固了,怎么会还温热着?他心里想着,东摸西摸,确实能感觉到大铁罐子里面的温度。他朝前看看,夜色幽暗,但隐约能看到前方已经没有油罐车的阴影了。
而且他正在摸的罐子,离其他油罐车很远,且车型老旧,显然不是一个车队的。
为什么运输车里没油,一个快废弃的铁罐子却装满了温热的原油呢?
陈坚正疑惑着,突然听到罐子里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敲着罐壁——从里面敲。他一愣,随即摇头,心想是自己听错了,便拍了拍罐子,打算走开。
他拍罐子的动作很轻,但顿了两秒,油罐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他吓得后退一步。随后,罐子里传来沉闷但雄浑的吼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醒来,吼声带着痛楚与愤怒。陈坚吓得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摇晃的巨大罐体。里面的吼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咚咚咚的敲击声。
一道光束破开夜色,照在他头上。
“你是谁?”有人喝道,“半夜过来干吗,偷油?”随之响起的,还有枪栓拉动的声音。
陈坚吓得血液凝固,连忙举起手说:“我只是过来……过来撒尿的!”他被手电筒的光柱照着,眼都花了,看不清光束背后的人影。但他能看见手电旁边黑洞洞的枪口,连忙补充一句,“向毛主席保证!”
“你别动!”那人灭了手电,掏出一根棍状物,贴近油罐车。“滋滋”,电流声响起,窜动的电光在整个车罐上游走。罐子里的敲击和嘶吼立刻消失。
电光也照亮了那人的脸,脸型消瘦,头发蓬乱,眼睛微微突出,脸颊为数不多的肌肉正在抽动着。
这副模样比油罐车里的动静更可怕,陈坚不敢乱动。
手电的光再次笼罩陈坚。
“我没见过你。”那人说。
“我新来的!向毛主席保证,今天刚来!”
那人“哦”一声,反倒放心些了。“第一天来,那晚上不可能来这里撒尿。”那人灭了手电,在黑暗中挥了挥,“要走就快点走,哪儿都成,别来这里。”
“那我走哪边?”陈坚小心翼翼地问。但过了一会儿,对面也没回应,他才发现对方已经离开。他把手放在油罐上,温热依旧,只是罐子里一片平静,仿佛刚才的动静只在梦魇里。
他突然想起售货员对自己说的话——此处正是西边,是她让自己不要来的地方,没想到偏偏不凑巧来了这里。他连忙迈步走开。
这一夜,陈坚在戈壁滩上跋涉,风沙割面,寒冷入骨。他走了许久,四野依然一片茫茫黑暗,只有身后的四号基地门口还燃着火柱——采油时,工人会把可燃气体引到地面,出于安全和避免污染的考虑,以燃烧来处理。现在,它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唯一的热,而陈坚正在远离它。
走到半夜,他已经冷得打战,前方依旧一片黑暗。黑暗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他缩着肩膀,伫立原地,向后看看,又看向前方,突然骂了一声娘,又往回走。
走回基地时,天还没亮。他又饿又累,吃了两袋饼干,回宿舍闷头大睡。
但他没睡多久就被叫醒,跟工人一起出门干活。他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当电焊工,带他的师傅姓曹,一见到他就咧出满口黄牙,笑道:“又给我们送肉来啦!”陈坚跟着曹师傅学焊接,但曹师傅只让他看了两遍,就把焊具交给他,自个儿到一边跟别的工人打闹嬉笑。他索性也不管,拿起焊枪就焊,一天下来焊断了三块钢板、七根钢管,报废焊条无数。最后他头昏眼花地要拿焊枪去焊正在施工的油井钢架,才被大惊失色的曹师傅给拦住,“你要烧了我们吗?”
忙了一天,除了眼睛看啥都是花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晚上他回宿舍休息,想起包里还有一大堆零食没吃,一阵肉疼,连忙提着包跑到贸易公司。
时候尚早,售货员还在。几个工人买了些牙膏、蜜饯,结了账却不肯走,对售货员调笑道:“阿依啊,你说我们天天来买东西,你是不是该打点儿折啊?”
阿依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只是收银的,打折做不了主。”
“那你可以把你能做主的打折给我啊……”一个工人嬉笑道,看着阿依,似乎在等她发问。
但阿依却直直地盯着他,脸上既没有害羞,也没有生气。在她的目光下,工人的嬉笑慢慢僵硬,拿起牙膏,跟伙伴们一起灰溜溜地走了。
阿依又低下头,继续翻书。
“呃……”陈坚见识过她的手段,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这个,昨儿买的,能不能退货啊……”
阿依却一点儿也不吃惊的样子,说:“自己把东西摆回去吧。”又从柜里摸出一小沓零钱,递给他,“你数数。”
陈坚一数,一块八毛四分钱。他心头一跳——水壶自己喝过,自然不能退,早上又吃了两袋饼干,剩下的恰好值一块八毛四。而她昨晚本来只收两块一毛六,是自己非得给四块,才有了这个找头。
“你怎么知道……”他捏着钱,问道。
阿依语气淡淡的,“像你一样想跑的人,尤其从北京来的,我见得太多了。”
“啊?那他们跑成了吗?”
“如果跑成我还会给你准备零钱吗?”阿依想了想,又补充道,“噢,有两个人没有回来,听说是冻死了。”
陈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把饼干吃食摆好,临走前想起那个神秘的油罐车,“对了,你让我不去西边……那里有什么啊?我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拿着手电,跟鬼魂一样。”
阿依脸上表情变了变,“他……他叫罗庆,四基地第一次喷油时,他就在现场,是老工人了。但那里有什么我也不清楚。”
“你来多久了?”
“很多年了。”
“那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呢?”
阿依笑了,笑容绽开在这片黄土上,绽开在昏黄的灯光下,让陈坚有些迷醉。他垂下眼睑,不敢看她。“因为我的家就在这里,”她接着说,“希望你也会喜欢冷湖——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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