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冷湖旧梦(下)
7
到了晚上,老爸打来电话,问:“你爷爷现在怎么样?”
子彦看了眼早早上床休息的爷爷,捂着电话出了房间,才说:“还好啊,这几天都在镇上转,兴致不错。”
“哦……那你陪好老爷子。”说完,爸爸就想挂断。
子彦心里一动,忙道:“等等!”
“我很忙,有什么事你快说!”
“我奶奶,”子彦犹豫地说出这个陌生的称呼,“叫什么名字来着?”
“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问一下。”子彦出生前,奶奶就去世了,家里规矩又严,所以他还从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
爸爸显然也回忆了好一阵子,才说:“罗……罗佩玉,嗯嗯,就是这个名字。”
“哦……”
挂了电话,子彦又往房间里瞧了瞧,爷爷已经睡着,安静地躺着。
他默默叹息一声。当初听到爷爷提起阿依这个名字时,他就听出了声音里的惋惜,现在确定了奶奶的姓名之后,这种猜想就被证实了——爷爷最后没有跟阿依在一起。
大概,在这个世界上,爱情能遍地开花,但相爱的人能真正在一起的,只是少数吧?但子彦这个年纪,总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因此无精打采的,便走出宾馆,想去小卖部买瓶啤酒。
在路上,他又碰到了那个有着水灵眼睛的女孩。他心里有事,女孩也不多话,两人慢吞吞地走着。他们走过一盏盏路灯,影子缩短又拉长。
回房间后,看着熟睡的爷爷,子彦心里升起一个疑惑——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呢?
8
阿依是在第二年冬天离开的。
早在陈坚来冷湖前,石油工业部就确定了柴达木盆地重点勘探开发位于青海省西边的花土沟油田,靠近了新疆;到了1969年,更是召开“战戈壁,睡沙滩,重返西部建家园”誓师动员大会。陈坚来之后,又恰逢冷湖产油量逐年减少,白眼镜后来又来了一趟,这次黑仔始终无法苏醒,罗庆拿电棍电了十几分钟都不管用。白眼镜冷冷一笑,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写字的时候,书记和指导员脸色都有些发白。于是,1973年以后,陆续有石油工人被调走,冬天走的那一批人里,就有阿依。
而陈坚,来冷湖已经快两年了,彻底融入了这片土地。他每天往返于老基地、四号基地和五号基地之间,许多面孔都很熟悉,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尽管那些人都面容粗粝,被黄沙长年累月地摩挲,但他们的热情和纯朴,以及对石油事业的忠诚,都一点点融进了陈坚的血液。
其间,陈坚有一个月的假,长途奔波回了北京。但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城市了——白天,街上到处是狂热的人群,口号震天,而人群前面,往往被押着一个头破血流的人;夜里,家家户户熄灯安静,人影罕见。当他回到家里,发现父母已经不在,屋子里一片狼藉,空空荡荡。他去问隔壁,隔壁看着他长大的大爷摸着他的头,叹息了一声。
他只待了两天就实在待不下去,索性收拾行李,又回到冷湖。临走前,他打算锁门,但看看四周,又长久凝视着老房子,把钥匙往旁一扔。
他提着大包行李回来,累得够呛,包里衣物并不多,真正重的,是他从家里床下拖出来的书。
他把这几十本书抱到贸易公司,堆在柜台上。
“这……”阿依愣住,“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妈爱看的书,家被抄了,书倒是藏得好好的,拿过来给你。”陈坚拍了拍摞得高高的书,“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这些书可以看很久。”
阿依低下头,拿起书,每一本书都翻开看了几页。她看得很认真,有人过来结账都没有理会,还是陈坚帮忙收的钱。陈坚看着她认真翻书的样子,喉咙发痒,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但当他鼓起勇气就要说的时候,阿依抬起了头。
两个人眼睛对视,他的勇气一下子瓦解。
“这些书都很好,书店里买不到。”阿依说,“很珍贵吧?你从北京带回来,也很辛苦。”
陈坚摆摆手,“书嘛,就是要给人看的啊,我妈不在了,它们在北京就只能发霉,或者被烧掉。”
“谢谢你。”
“客气干吗!”
“可是我看不完了。”
“不着急啊!你慢慢看,就放在你这里嘛。”随着说话,陈坚勇气渐生,抬起手,慢慢穿过灯光和冰冷的空气,靠近了阿依的头发。
阿依又垂下头,声音很小,“我申请了去花土沟,离这里三百公里。”
陈坚像被蛰了似的,手猛然收回。在这个年代,在戈壁滩,三百公里能隔开的距离无比遥远。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问:“为什么要走啊?”
“我在这里待太久了,想去别的地方看看。”阿依说,“而且知道了黑仔的事情后,我虽然已经不怪他了,但也不能原谅他,待在这里总是难过。”
陈坚知道她说的是谁,这是家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点点头。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陈坚低声道:“就……注意安全……”
“那这些书——”
“书有点多,你挑几本喜欢的带走就行。”
离开的时候,阿依又叫住了他。他刚推开门,转过头,再次看着灯影下的女孩。已经是冬天了,带着雪花的风从门缝里溜进来,几片雪落在陈坚头上,几片雪落到了阿依脸上,前者莹白,后者融化成湿痕。
“谢谢你。”
陈坚点头,又摇头,推门走开。
几天后,送工人去花土沟的车准备好了,十几辆卡车排在基地前,背着行李的人们顶风冒雪爬上去,在后车棚里依次坐好。基地其他人都围在车旁,冲车里的人挥手道别。
陈坚费力地在人群中穿行,到处是嘈杂,到处是雪花,他还看到送行的不少人都流出了眼泪。他走到每一辆卡车下,踮脚向里面看。
车里,人们坐在两侧,中间全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格外拥挤。有些人认识陈坚,大声喊道:“小陈,我们走啦。”
“得嘞,哪里都是建设祖国!”陈坚一边应付,一边跳着向车里看。
“你找阿依?”
陈坚有些不好意思,但车队前已经开始鸣喇叭,说明快要开动了,便急着点头,“是啊,阿依在里头吗?”
过了几秒,车里人回道:“没有啊,你去后面一辆车看看,快啊。”
陈坚又挤开人群,找了好几辆卡车,才在车队最后一辆车上找到阿依。但这时,卡车长鸣,第一辆车已经沿着路,驶进了逐渐大起来的风雪里。后面的车依次启动。
“阿依!”陈坚急得大叫。
“咦小陈,喊俺干啥呢?”听到叫声,一个中年女人掀开车棚的帘子,感动道,“难为你还给俺来送行咧!”
陈坚忙道:“不是叫您啊张阿姨,是阿依,阿依!”
张阿姨撇撇嘴,转头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前方的车一辆辆开走。还剩三辆车时,阿依探出头,看着他。
风雪更大,雪几乎是横着飘的。
“我走啦,”阿依突然说,“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卡车启动,阿依的脸逐渐变远、变小,被雪片挡住后,也变淡了。她缩回了脑袋。
周围送行的人群里,不知谁先开始哭,其余人也跟着哭了起来。人们边哭边挥手,卡车里的人又努力探出头,向这边黑压压的脑袋挥手告别。
车子开出了十几米,陈坚突然冲出人群,追着卡车猛跑。一个人影也从人群里闪出来,跑得更快,几步就与他并行了。陈坚扭头,发现跟他一起追车的人,却是罗庆。
他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加快步子跑,棉衣棉裤限制了他的速度,卡车越来越远。
“阿依啊!”跑着跑着,罗庆突然嘶声喊道,“阿依啊,阿依啊!”
“阿依,阿依!”陈坚也跟着放开嗓子叫。
卡车车棚帘掀开,露出几个脑袋,男男女女,却没有阿依。他们好奇地看着这两个追车的男人。
“阿依啊!”
“阿依!”
卡车上的人们也喊道:“别光叫名字,说点什么啊!”
“阿依啊,我对不起你!”
人们看着罗庆边哭边跑的样子,叹息一声,又转头看着陈坚。
“阿依,我爱你!”
人们纷纷鼓掌。
“阿依啊,对不起!”
“阿依,我爱你!”
……
平日里黄沙一片的莽莽平原上,全被雪覆盖了,一眼望去,几乎没有杂色。车队行驶在雪原上,刚刚压出来的车辙,瞬间就被大雪盖住。陈坚和罗庆一起奔跑着,轮番大喊,越离越远,卡车车尾驶入风雪掩映中,越来越淡。
就在他们快跑不动时,车棚帘打开,阿依探出了半个身子,冲他们使劲挥手。
陈坚喘着气,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但他还在努力跑着。他看见了阿依,看见了她的脸庞——此时,那张抬头时明艳低头时娴静的脸上,淌满了泪痕。
“我……”
她也在喊着什么,但大风呼啸,她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吹散了。
“什么?”两个男人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同时喊。
风大雪急,车队驶入一片白茫茫中,再也看不见。他们支起耳朵,也只能听到风声簌簌。
以后的日子里,陈坚和罗庆经常会争论阿依那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我记得,那句话只有四个字。”罗庆边回忆边说,语气有些犹豫。
陈坚也回想起风雪中听到的模糊声音,点头说:“嗯,我记得也是四个字。”
“第一个字是‘我’……最后一个字好像是‘你’。”
“对对,我也记得。”
罗庆脸色一喜,笃定道:“那她说的肯定是——‘我原谅你’。”
“瞎说!”陈坚连忙摇头,“她说的明明是,‘我也爱你’。”
罗庆嗤笑,“就凭你?”
陈坚反唇相讥,“你也别以为你跑几下,她就忘了那么多年的隔阂!”
两人互不服气,彼此瞪着,但往往互瞪了一会儿,又会同时叹息。
9
“那您后来再见过她吗?”
爷爷怅然道:“没有。”
尽管知道这样对死去的亲奶奶有点不尊敬,但子彦还是在心里惋惜地叹了声。
“我后来离开冷湖,还去了一趟花土沟,但在那里没有找到阿依。”爷爷说,“他们告诉我,她去了没多久,就又申请调走,去了南方。当初一起去青海的知青回到北京,我跟他们联系,陆续打听到了她的消息——她像是一直在走着,没有停下来,一会儿在藏北,一会儿在沿海。还有人在北京见过她,还是一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
子彦小心翼翼问道:“那她在北京的时候,您……”
爷爷点头,“我也在北京,当时已经参加工作了,但北京太大,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在。”
这大概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子彦失落地想。
过了会儿,子彦走到窗边,又忍不住问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爷爷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还在一直走着吧……”
是啊,一直在行走。透过窗子,子彦看到了那个正在晨跑的眼睛水灵的女孩,心想,只要在路上,阿依就不会变老,就永远是十九岁的样子。
10
可能因为在思念同一个女人,没过多久,陈坚和罗庆之间的别扭就慢慢消除。当然,这也得益于陈坚对黑仔的治疗逐渐起了作用。
陈坚接触黑仔时,出现幻觉的频率增加了,那些砂砾遍地、荒凉沉寂的场景,日复一日出现在他眼前。有时候他还会看到砂砾之下,穿过漫长底层,深藏地底的一大片黏稠的汪洋,尽管视觉里全是黑暗,但他还是能“看”到石油海洋里,其他跟黑仔一样的生物,充斥周围,热闹喧嚣。
所以天气晴朗的时候,陈坚会站在外面,仰头在夜空寻找火星。运气好时,他能看到一颗又红又亮的星,炫目又妖冶,难怪古人称之为“荧惑”。
那里就是黑仔的故乡吗?这么远,人类什么时候才能登上去呢?他呆呆地想着。
黑仔在逐步恢复,身上黑雾慢慢变浓,偶尔还会在水箱里游弋几下。它的身躯也大了些,间或睁开眼,能看到全红色的眼眸。
大部分时候,它的眸子里是温顺的,但偶尔,也会显得暴躁愤怒。
陈坚知道,黑仔的身躯在恢复,它的记忆也逐渐苏醒——很快,它就会记起来这十多年间遭受的囚禁和虐待,会再次像撕开罐车一样,施展出它的怒火。
但还没等到这一天,曾经负责油田产量检查的白眼镜就又来了。
这一次,他是带着一个美国人来的。
他们先是找了指导员,没多久,指导员带着他们去找了书记,茫茫风雪里,书记又带着三人来到了罗庆的屋子。
陈坚和小川儿正在给黑仔称重,罗庆在一旁看着,称上显示的数字表明它又重了一些,正要高兴,屋门被推开。
四个人走进来,屋子一下变得拥挤。
“话我已经说过两遍,就不重复了。”白眼镜推了一下眼镜,指着黑仔,“乔纳斯先生是美国来的专家,在田纳西州,他们有专门的实验室,四层楼那么高。”
他正说着,乔纳斯凑近了水箱,盯着里面缓缓游动的黑仔,脸侧的络腮胡须不停颤抖。
而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黑仔睁开眼睛,足肢摇摆,游到了水箱角落。
这个动作让乔纳斯的双眼更加兴奋,转过身,冲罗庆连声说着什么。
白眼镜在一旁翻译道:“乔纳斯先生说,感谢你们抓到了这个珍贵的生物……它不仅仅在石油方面有催生能力,更是人类首次与外星生物接触……多少场战争的意义,都比不上它……我把它带回去后,会好好研究……作为回报,我们会提供很多技术,这对你们的国家非常有帮助……”
“等等。”罗庆突然打断翻译,“你刚刚说什么?”
“美国人会提供很多技术给我们……”
“不是,前一句。”陈坚说。
白眼镜看着他们,“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这个东西,”他指着黑仔,“乔纳斯先生要带走。这个东西属于油田,不是你们的私人财产——哪怕是你们私人的,国家有需要,也得拿出来!”
“是我告的密。”
陈坚正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闻言错愕地回头,看到了小川儿带着愧疚和某种……坚毅的脸。
“什么?”他问。
“上次放假回去,我专门问了一下——你知道黑仔的研究价值有多大吗?在这里,我们为活着而努力,在别的地方,他们为科学和探索而奉献一生。与其让黑仔在这里等死,不如交给他们。”小川儿看着他,目光灼灼。
“我们也有科研,我们也一直在探索。”陈坚摇头,“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可以把我们调回北京,调回医院。阿坚,我们学临床,不是为了在这里当兽医的啊,等黑仔被送走,跟我一起回去吧!”
陈坚像不认识他一样,后退一步,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罗庆的屋子走去。
“阿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啊!”小川儿在他身后大喊。
陈坚走进风雪里,呼啸声很快撕碎了后面的喊声。
等他回到屋子,却惊诧地发现两个民兵正对着罗庆拳打脚踢,罗庆躺在地上,满脸血污;书记和指导员非常焦急,但每次说话,都会被白眼镜给拦住;而乔纳斯还专注地看着水箱里的黑仔,对周围仿佛未见。
民兵又打了一会儿,直到罗庆意识模糊,才停手,转身去搬水箱。乔纳斯连声喊着什么,白眼镜冲他赔笑一下,然后对民兵呵斥:“乔纳斯先生让你们小心一点,别碰碎了。”
乔纳斯跟着民兵出去后,白眼镜也跟了出去,书记和指导员转头看了眼罗庆,叹息一声,匆匆去叫医生。
病床上的罗庆格外虚弱,比平时更瘦,脸上伤口虽然清理了,但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灰败。
诊所房间狭小,除了他,就只有陈坚了。陈坚见他醒来,道:“你多休息吧,还早。”
“黑仔……现在怎么样了?”
陈坚犹豫一下,说:“在乔纳斯手上,今天雪太大,车开不走,所以他们还在基地,要等明早。”
罗庆手背上青筋凸起,挣扎着爬起来,“不行……不能让他们带走,黑仔是属于冷湖的,有了它,才有石油,有了石油,人们才不会走……这里不能再回到以前,不能再那么荒芜……”
陈坚知道这是他心里症结所在,是十多年的执拗之源,叹息一声,“这是组织上的安排,谁都没办法的。”
罗庆突然紧盯陈坚,说:“小陈,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陈坚摇摇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后果太严重了,我不能陪你疯。”
但到了晚上,他心绪难平,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抹开窗上厚厚的水汽。天色还未破晓,但因为大雪厚重,天空陷入了一种昏暗和光亮交混的奇怪景象中。
他索性起床,向着基地门口走去,果然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看样式,是外宾专用的高规格,他走到车厢后,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响动,拉开后车厢,看到里面摆满了大小杂货,并无人迹。
他关上车厢门,走了两步,心里一动,又转身猛地拉开车门,果然看到了罗庆来不及藏进杂货间的脑袋。
“你还真来了?”陈坚一愣,“你快下来!”
罗庆见是他,松了口气,摇头道:“他们会用这辆车把黑仔送走,我躲在这里,待会儿……”
“待会儿你抱着它就跑?难道你觉得他们找不到你吗?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你看看你现在病重的样子,抱不抱得起黑仔还两说……来,跟我下去。”说着,陈坚爬上车厢,要去拉罗庆,罗庆拼命后退,藏在角落里。
两人拉扯间,车外传来了人声,是两个民兵搬着水箱吭哧吭哧走过来。陈坚正要扭头去喊,却被罗庆拉住了袖子。
“为了黑仔,为了石油,为了留住大家,我花了十多年,现在妻离女散。你说,黑仔走了,接下来我怎么活?”
这番低语说得又快又急,陈坚一愣,嗓子像被堵住了。
汽车在风雪中行驶。
雪越来越大,天地一片素白,开了半天,白眼镜突然发现路有点不对。他开车来往冷湖好几次,但都是天气晴好的情况,乔纳斯走得急,他只能冒雪开车,但方向逐渐迷失。
“糟了,”尽管风雪漫天,他额头上还是沁出了汗珠,“我们可能迷路了。”
乔纳斯冷冷地看着他。
白眼镜正要解释,却见乔纳斯将手指竖在嘴边。沉默了一会儿后,乔纳斯示意他停车,两人绕到车后,发现车厢门打开,里面杂物散乱,水箱空空如也。
他们连忙向后看,只见两个人影匆忙逃远,眼看就要隐没在风雪里。
乔纳斯拔腿就追,白眼镜看了眼漫天风雪,用英语连喊几声,乔纳斯都充耳不闻。白眼镜一跺脚,跑回车里,艰难地发动引擎,但刚掉过头,只见莽莽白野,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陈坚把黑仔揣进了棉衣,以体温暖着它,同时一手扶着罗庆,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
“我们在哪里?”他看了看四周,每个方向都是一样的大雪茫茫,完全分不清路。
罗庆环顾各方,表情更加晦暗,“我也不知道,”他舔了舔嘴唇,“在这种天气里,要是迷路了,就……”
陈坚明白他没说出来的话,焦虑起来。怀中的黑仔似乎也感觉到危险,稍微挣扎了下。
这时,风雪簌簌中,传来了脚步声。
是乔纳斯,踩着厚厚的雪层,一直紧紧追着他们。
“你还真是不死心!”罗庆冷笑,“离开卡车,你跟我们一样都得死。”
“人家说英语的,你的话他不懂。”
“外星人在哪里?”乔纳斯冻得发抖,却执着地走过来,“它不能受冷,别伤着它。”
“它在我怀里,好着——你会说中文?”
“我研究外星人几十年,它们在中国出没的迹象最多,我当然要学习中文。”乔纳斯拉开陈坚的棉衣,看了眼里面安然沉睡的黑仔,松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眼身后的风雪——白眼镜没有跟过来,“你们知道怎么回去吗?”
两人齐齐摇头。
“那你们可把我害惨了。”
看着这个高大的美国男人一副惋惜但不丧气的模样,一瞬间,陈坚对他的敌意全部消失。罗庆也走过来,颤巍巍问:“你对它也很有研究吗?”
“那当然,我一辈子为它而活。”
“我也是——那我被打时你怎么不阻止他们?”
“我对人类的事情没有太大兴趣。”
“咦,我好像也是……”
陈坚连忙喂了几声,说:“你们要交朋友,还是等我们回去了再说吧——往哪边走?”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大半天,身上越来越冷,罗庆本身又有伤,到中午就有些坚持不住。扛到天色变暗时,他迈不动步子,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喘气,脸上暗如死灰。
“继续走啊,”陈坚急道,“马上就要走回基地了!”
罗庆看着他,又看看一片雪白的四野,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开始脱衣服,解下了棉衣和手腕上的表,递给陈坚,“你穿着它吧,你身上有黑仔,你好好保护它。这块表,是当年基地喷油时,队上奖给我的,也给你了。”
“不行,你快穿上!”陈坚过去要给他穿上,却被罗庆死死拦住。
“太冷了,我知道戈壁滩雪夜是什么情况,你一个人,撑不过去的……”陈坚的喘气变得低沉,声音也变低了,“你要带着它回去。有了它,就有了石油,冷湖总有一天会再聚人烟,再次繁华的。”
陈坚一愣。乔纳斯则淡淡地看着,眼中掠过一丝怜悯。
很快,罗庆的身体就跟周围一样冰凉。
“别看了,”乔纳斯拿起棉衣,递给陈坚,“我了解过,你现在是唯一跟外星人有过灵觉沟通的人,你要保护它。走吧,希望运气站在我们这边。”
他们继续跋涉,但雪一直未停,夜空晦暗如幕,看不到可以辨别方向的星辰。走到后半夜,乔纳斯的嘴唇也开始哆嗦,他拉住陈坚,表情有些狰狞。
乔纳斯的个子远高过自己,陈坚仰视着他,心里打鼓——这人不会想抢走黑仔吧?
乔纳斯伸手探进陈坚的棉衣,长久地抚摸着黑仔,过了许久才怅然地抽出来,叹气道:“它还是没有选择我……”说完,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两袋饼干,“这是我的食物,”又摸出一个小笔记本,“这是我的研究,”再次将手探进陈坚棉衣里,“这是我的命。”他退后一步,郑重地看着陈坚,“现在,我把它们全部交给你了。带着它,活着回去。”
说完,乔纳斯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陈坚连声叫喊,他却依然一步步走进风雪掩盖中。
于是,苍茫雪夜里,只剩下了陈坚。
和在他怀中沉睡的黑仔。
“唉。”他叹息一声,环视一圈,突然没了力气,跌坐下来。雪很快将他染成一片白。已经走了那么久了,还是没有看到希望,再走向哪里去呢?
他又摸了摸黑仔,苦笑道:“为了你啊,多少人把命都丢了。”
黑仔轻轻挣扎了一下,像是在抗议。
后来,陈坚的意识逐渐模糊,干脆躺下来。雪落到他嘴边,他舔了舔,觉得冰凉,又微微发甜。他闭上了眼睛。
大雪无边无际。
这时,他厚厚的棉衣被挣开,一个黝黑的小脑袋探出来。它似乎觉得冷,打了个喷嚏,周身的黑雾飞快地旋转。它睁大眼睛,瞪着阴郁的天色,瞪得很用力,周围空气里的雪花下落速度变慢了,随后静止。
陈坚睁开一条细缝,看到了这样的奇景,但他以为是幻觉,又闭上了眼睛。
漫天雪花的静止持续了几分钟,随后开始悄无声息的融化、蒸发成汽,消散在空气里。这场大雪以此为圆心,逐渐消弭,范围越来越大,头顶出现了晴空。
这是高原最深的夜,是戈壁最冷的雪,人人都躲在被窝里,都在酣睡,都在梦里祈祷雪灾勿来。没有人注意到,大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陈坚感觉脸上有些凉,醒过来,诧异地发现周围一丝雪的痕迹都没有了。他疑心之前经历只是梦境,但怀中的黑仔提醒了他,雪夜跋涉是真切发生过的。他又抱出黑仔,发现它竟只剩下拳头大小,一点黑雾都不见了,足肢蜷缩着,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他抬起头,夜空晴朗,星辰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他伸出手,却只摸得到一丝凉风。
他吃完饼干,按照星星的位置,辨明方向,就向着基地走去。星辰在他身后,投下无比璀璨的光。
11
子彦有些怅然,说:“所以,最后您就走回了基地吗?”
爷爷顿了顿,过了很久才转过头,“我?我什么时候说故事的主角是我了?”
“呃……”
“看来你不但不知道奶奶的名字,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改名以前,叫陈小川。”
子彦一愣,“您是小川儿?”在震撼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又问,“那陈坚……陈坚爷爷最后怎么样了,也回北京了吗?”
“没有,那一晚,他回到了冷湖,就再也没有离开。后来我去找过他,他把一切告诉了我,最后还把手表交给我——说手表转动的那一天,让我回冷湖看看。”
子彦转头看看窗外,冷湖的夜色一如既往,幽静,又有风声。“看什么?”他问。
“看黑仔。”爷爷也走到窗前,“阿坚说,他把黑仔放回了油井里,让他自己苏醒。其余的日子里,他一直在研究乔纳斯的笔记,笔记里提到了飞船和黑仔的自我修复,所以他在手表里放了探测器。黑仔苏醒,离开地球的时候,会有感应的。”爷爷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不再转动了,“但我来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看到……”
两人在窗前等了一会儿,夜空安寂。子彦又问:“那他呢?”
“那一晚,他受了风寒,后来身体一直很差。我回冷湖看他的时候,是他最后的一阵子。”爷爷说着,脸上皱纹里划过几丝泪痕,“那个时候,冷湖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很多房子都空了,他还待在基地里,还叮嘱我,死了也要留在这里。”
“哦。”子彦点头,胸口有些发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安静地看着窗外。
这一夜,爷孙俩等到天亮,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尾 声
回北京后不久,爷爷就去世了。
为了争房子,家里闹得很凶,最后还是爸爸凭借子彦陪爷爷去冷湖的功绩,硬生生夺了一套房子回来。亲戚们剑拔弩张,冷嘲伴着热讽,而整个过程中,子彦只安静地守在爷爷灵前,对周围的争吵充耳不闻。
最后,在深秋细雨里,爷爷葬进了公墓。磕头时,子彦看着墓碑上的灵照,照片上的爷爷也看着他。
两个世界的人对视着,两个时代的人对视着。
回家时,爸爸很开心,子彦则默默地调着车载收音机。大多数是无聊的音乐节目,他不停地换着,突然听到了熟悉的两个字,连忙停下来。
“冷湖……”
他把声音调大。
“……日前冷湖出现异光的现象已经引起了众多探险爱好者的注意,也刷爆了各大社交平台,关于其原因的猜测,众说纷纭,其中最受认可的,是冷湖与火星的关联,其地貌酷似火星表面……根据可靠消息,冷湖会建立起人类第一个火星小镇,全面模拟火星生活,在旅游和科研方面的意义……而关于火星登陆的项目,在各大发达国家已经纷纷确立。火星,会是人类的下一个家园吗?我们会在那里遇见新的朋友吗?一切,都在未来……”
真好……子彦突然笑了。
“你怎么了?”爸爸看着他,诧异地问。
“冷湖会成为火星小镇,会有很多人聚集,虽然没有了石油,但那里会再次繁荣起来的。”子彦轻轻说,“它会重现半个世纪前的盛况,不,会更加繁盛。”
爸爸摸摸他的头,“你在说什么呀?”又想起一事,“瞧我这记性!来,我不是答应给你买块表吗?看,啧啧,这可不便宜啊,你爸我也没戴过这么贵的……”
但这块昂贵的瑞士表并没有让子彦高兴起来,他摇了摇头,抬起手,说:“我已经有一块表了。”
爸爸一愣,看到子彦手腕上那块有些损旧的手表,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
“这是钻石牌手表。”子彦轻轻抚摸表盘,“我会一直戴着它,等它的指针下一次走动时,我还会回到冷湖。”
本文来自: 科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