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霖辉——最后一课
文/金霖辉 图/静渊
我十岁生日的那天早晨,老爸将一本古老纸张印刷的《语文》塞给我,说道:“拿着,这书是我小时候的课本,好好留着,算是送给你的礼物。”
这也能当礼物?它可是我最厌烦看到的东西。我接过那本书,顿时语塞。
妈妈瞥见了,唠叨起来:“还好意思给儿子,都什么时代了,你还真当它是传家宝啊?什么破烂都留着,再大的储藏间也不够装这些垃圾……儿子!回头妈给你买只玩具机器狗,顶级智商,比真狗还聪明十倍!”
我心想:我不要机器狗,我只希望今天,在我过生日的今天,全家人一起去游乐场开开心心地玩。
可我真的很笨,心里想的话,却死活说不出来。
当我看到那辆自动驾驶智能车的终点已经设定在学校时,我彻底绝望了。老爸居然忘了我们一家人的约定!
我跑到厨房,在妈妈那儿嘀咕:“今天……是……是我生日,老爸答应我过生日的这一天,会请假陪我玩儿个痛快的。”
“游乐场?没劲儿。你们去吧……”妈妈一边弄早餐,一边应付我。
“我是想去,可我爸好像还打算让我上学。”我更加委屈。
“他就会糊弄你,当初就是这么糊弄我的,说好去西藏旅行结婚。最后居然在数字西藏景区里拍了婚纱照……”妈妈的片汤话是甩给老爸听的。
“啊呀,是我不想带你去吗?那不是大数据说高原反应会给平原居民带来危险吗?”爸爸一听就炸了锅。
老妈一边给我们倒牛奶,一边抱怨:“大数据,大数据,我当初真不该信这破数据……”
爸爸和妈妈是通过大数据匹配来的“高契合度夫妻”。老妈那会儿很满意大数据推荐的老爸,老爸也说,无论是年龄、身高、肤色、脸型、星座、性格取向……老妈都是他最想找的老婆。大数据将他们标榜成天生一对。
可是,自从我出生之后,他俩总为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有人说是妈妈得了产后抑郁,有人说她不会享受生活。我真担心这大数据配出的“同林鸟”最终会不会“各自飞”?
院门外,自动驾驶车已经打开了车门,老爸拿着我的书包跟出来,他居然拉着我的手,就像押解犯人一样和我一起钻进车里。车厢内响起车载人工智能的疑问:“先生,我能将孩子安全送到学校,您大可不必亲自送他上学……”
老爸没吱声,回头见车门卡顿,就吼了起来:“废什么话?赶紧开车!”
高速路上,老爸一言不发,铁青着脸似乎还在和谁较劲,丝毫没有往年给我过生日时的和蔼。
我安慰老爸说:“别和妈妈生气了,我不去游乐园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听说当初妈妈生我时,在医院受了不少罪。”
老爸的目光转向窗外。自动驾驶智能车平稳地飞驰着,要不是看到路边倒退的景致,我会认为我们是一直静止不动的。又是一阵沉默,我见他不接招,心有不甘地继续试探,“老爸,您小时候真是爷爷亲自驾驶车辆送您上学的?”
“嗯!那时候驾车还是合法行为。”老爸终于开口了。
“我听说今年的游乐园就新添了由玩家直接驾驶的碰碰车,速度最高能达到三十迈。开车好玩吗?你开过吗?”我问道。
老爸摇摇头,所问非所答地说:“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总想去游乐园玩,该想想未来啦……”最近他总在说这样令我似懂非懂的话。为什么长大了就不能去游乐园玩?什么是未来?和长大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
车载电视上正在重播一条新闻:可植入记忆模块技术已经通过验收,并获得全面推广,它将改变世界……
对于可植入记忆模块怎样改变世界,社会上说法不一,乐观的悲观的都一大堆。我问老爸:“记忆模块到底能做什么用啊?”
见我不再纠缠去游乐园,老爸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慈爱,开始和我滔滔不绝地说什么:生命意义、生存自由、人类文明……这些词他说得很拽,可我还是不知道记忆模块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我所理解的自由,就是不用上学,不再学那些绕口的文言文和老掉牙的古诗词,那些复杂的文字符号实在令我这个十岁男孩头痛得很。
至于生命的意义嘛,我觉得就是活着,要是人都饿死了,还有啥意义可言呢?而现在,人们终于不再纠结每天吃什么,可能就是文明的进步。在大数据菜单上,各种美食应有尽有,除了全息图像,还能闻到香味,根本不用看说明文字。看中了什么菜,直接点“确认”,不出十分钟就会有智能机器快递员送来。厨房只是一个中转装盘的地方。这些大数据美食是与食客的口味爱好、健康营养相匹配的,而且每天都有新菜上架,其花样翻新的程度,就算顿顿吃新菜,好几年都不会遇到重样的。没人担心吃不起,现在食品价格低得跟免费差不多了。
从家到学校通常有四十五分钟车程,有时我会利用这点儿时间睡一个回笼觉,或者和同学聊聊考试时的视网膜作弊技术。我一直不明白老爸为啥还让我去上学,学完了干啥用?不过是和他一样,在社保数据里又多了个吃货……
老爸以前是个建筑工程师,按他的解释就是设计盖房子的。以前的房子不是自己生长的,是由人设计、由机器盖出来的。这话你相信吗?我给同学说过,大家都不相信。其实信还是不信,现在都无关紧要了,老爸现在已经和大多数人一样“光荣”地吃上了社保,并有了充分地时间来折腾我。“折腾”这个词是我最近学的,是我在不开心见到他时抛出的话。
妈妈不开心时爱说“没劲儿”这个词,最近一直挂在她嘴边。她比老爸更早地下岗回家,因为生了我,妈妈为我家赢得了大数据颁发的“CW奖”——月月到账的双份社保金。
我知道这个CW奖的意思,还讲给我家邻居——一个都三十岁了还没结婚的姐姐——听。
“‘C’是‘coming’——‘来了’的意思,‘W’是‘we’——‘我们’的意思。之所以不用缩写CP,是因为‘P’仅代表了‘人类’。而‘we’,‘我们’所包含的范围更大。”
那个姐姐听了咯咯地笑着,“你个小东西还什么都知道。听谁说的啊?你老爸吗?”
“是我们老师,他的英文课总超纲。”
“还是上学好,至少有事干……”姐姐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叠了个纸飞机。
“长大不好吗?你为什么不结婚呢,你只要生个孩子就也能拿CW奖,我班同学家都拿了。”
姐姐将叠好的纸飞机甩出去,说:“我才不稀罕那个CW奖呢,那就是老大(人们对大数据的简称)发的宠物奖,养只小猫小狗哪能不花钱呢?”
天哪!CW还能按汉语拼音缩写来解释?
我正胡思乱想着,车座上的无形安全带猛然拉紧,随后车子突然减速。然后,我看到窗外路上所有的车辆都猛然一晃。原来外面刮起一阵大风。这是智能车采取的紧急安全措施。
见我们紧张起来,智能车安慰说:“要变天了,刮大风是常有的事,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后备厢里有雨伞,客人需要可以自取。”
“它说的是山雨什么楼?是什么意思啊?”我问老爸。
见我没听懂,老爸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学校门口,我遇到握着雨伞的希娜同学。我觉得她就是我长大后要在大数据中寻配偶的样本。我喜欢她,她很聪明,视网膜作弊的方法就是她发现的。要是将来我们能匹配成功,就永远不分开。
希娜也是被她妈妈亲自送来的,并且,今天班里很多同学都是家长陪同来上学的,这很不寻常。
当我在教室里坐下之后,还是不自主地向后看了看那些家长。没听说今天开家长会啊?况且,离我们的期末考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呢……对了,我痛恨上学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考试。每次考完,那位唐先生就会给老爸打视频电话,一边展示我糟糕的考试试卷,一边告状说我上课不听讲,戴着假眼镜偷玩VR游戏。每次他们通话之后,我就会失去一段自由时光。
有一次老师告状后,老爸就丢过来那本纸张印刷的语文书折腾我,“拿去!抄十遍古文!”
我才不怕他呢,我在他的宝贝书上画小人儿,画人类和机器人打仗的战斗故事。
上课铃响起时,我看到那些家长没有离开的意思,估计他们都和我老爸一样不用上班。我很向往大人的生活,成天待在家里看肥皂剧、玩游戏,多爽啊!我一直没见过希娜的爸爸,她说她爸爸是位在家上班的作家,不过,也快下岗了,冗余文艺模块已经能够尝试按照人们的喜好编写出小说和剧本了。
我正盯着女孩发呆时,教室的全息黑板一闪,我知道,唐先生来了。
老先生走进教室时,后排那些家长居然和我们同时站起来,向那小老头鞠躬,嘴里还和我们一起喊道:“老师早上好!”
唐先生见到这些家长,一点儿都不意外,深深地鞠躬回了礼,那动作有些像谢幕的戏剧演员。
他喜欢我们称他“老师”,更喜欢这种古老的仪式,每天上课前都让我们站起来,相互鞠躬。我看到他脸上带着悲凉的笑容,我突然理解了一个词——强颜欢笑。对!现在唐老师脸上挂着的就是这个词。
“同学们早上好,请坐下,我们上语文课……请大家打开电子课本《语文》第三十六页。”
桌上的电子书三十六页其实是被自动翻开的,是老师的语音命令作的怪。
全息黑板上出现的是一幅古老的画像,和唐老师一样,也是个干巴老头。“今天的课文是两百年前,19世纪法国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阿尔丰斯?都德的代表作《最后一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稳定情绪。然后他慢慢说道:“巧得很,今天也是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课!众所周知,今晚十二点,大数据会将联盟教育委员会正式解散。因为记忆模块技术已经很成熟,以后孩子们就不用来上学了……”
其实我知道,有很多同龄人早就在家上VR网课,我家也有这样的终端,但古板的老爸硬是坚持让我跑一百四十五公里的高架路,来看这小老头的脸色,听他唠叨个没完。
唐老师在讲台上哽咽着摘下老花镜,还掏出纸巾擦拭眼角。平日,这个枯瘦的老头总爱对我们几个凶巴巴地大吼:“安静!安静!闭上嘴巴!认真听讲!”虽然他会将教鞭抽在讲台上啪啪作响,吓得我们几个聊得正欢的小家伙魂飞魄散,可那教鞭从没落在我们任何人身上。
教委解散、学校关闭的消息,早就在流传了。大数据已将几百年来的教师行为做了全面分析:教师因个人行为而造成未成年学生身心伤害的可能性,明显超过警戒值;同时,作为带着情感缺陷的教师,不能将传道、授业、解惑做到完美的标准化。由此,大数据判定:人类教师,是教育量化的绊脚石。
或许是那一天因为大人们坐在后面,我们几个爱聊天的小家伙都很认真地听唐老师在台上讲课。他朗读的课文就像他的个人独白,他不断地用眼神和我们互动,那目光中是一种眷恋,是对这些十岁熊孩子的不舍。
想想这些年在这里他教过多少学生啊。他带孩子们踢球,教他们“野蛮动作”;给他们叠纸飞机,还忽悠说什么空气动力学……窗外已经乌云密布,我看到落地窗下的几个空花盆,是去年和我们一起偷偷栽种西红柿的“罪证”。对了!他还在学校偷教我们做西红柿炒鸡蛋,那让人流口水的味道,菜谱上是没有的。为此他还被卫生署罚过款,并在他教师生涯抹上了不光彩的一笔。
读完课文,唐老师并没有做语句分析,也没有划出生词。他直接开始和我们讲闲篇儿,“……这个记忆模块技术我多少研究过一些,我提醒大家:一定要仔细阅读使用说明,慢慢消化模块记忆中的知识信息。在调取大数据填塞进去的知识点上,不要较真,也不要寻找出处。因为每个知识的定义、背景、渊源中都会迭代出新的定义、背景、渊源,这些定义和解释的信息,会成几何级数放大膨胀,且无穷无尽。对于这种短时间无法消化理解的信息,俗称是——闹心。人会感到胸口发闷以及坐卧不宁。好了,闲话不多说了,大家拿出笔,跟我一起练习汉字书法。”
说完,唐老师回身在全息黑板上挥手写下了六个汉字:人类文明万岁!
在电子课本的空格处,我们模仿着那六个汉字的笔画,用触感笔画着。要是在平日,我会在那上面画悬浮车相撞,或者给希娜屁股上加条尾巴,然后发给同学们看,去逗大家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写那些复杂的字,智能语音输入早就异常成熟了,何必还要一笔一画地去用手书写呢?我抬起头,看见唐老师正握着一个同学的手,耐心地纠正他写字的笔序。
后排的家长们,也抬手用食指在空气中跟着全息黑板上的字,比画着,叨咕着:撇捺,横撇捺……那动作就像在给谁抠鼻子一样,挺滑稽可笑的。
忽然,下课的铃声响起。全息黑板上的汉字“咻”的一声消失了。唐先生松开那孩子的手,直起腰,环顾着教室里十二名学生,这是四年级的全部学生。
“同学们……”他说,“孩子们……”他说不下去了。
我们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窗外传来的滚滚雷声,他一惊,扭头望了望窗外,不舍地说出那两个字:“——下课。”
这一刻,我听到身后有家长为他鼓掌,还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原来这《最后一课》一直还被保留在语文阅读教材里啊……真是经典,当初我还背过呢。”
哼!还鼓掌呢!课本上说,韩麦尔先生明明写的是“法兰西万岁”,唐老师怎么写成“人类文明万岁”呢?难道是唐老师备错课了?不过倒是有一个情节和课文上雷同,他靠在全息黑板支架上,发呆了老半天,发觉我们收拾东西的动作迟缓,才又叨咕着:“放学了,都回家吧,一会儿要下雨了……哦,家长们可以扫一下我的社保信用码,直接退学费。”
多年以后,我听说我们班没有一个家长去扫那退费码。而那可植入记忆模块,后来真的塞进了人们的大脑。我记得那微创开颅手术,也记得芯片插进脑袋里时眼前一黑,还记得醒来之后,老爸扫了自己的社保付款信用码,然后一条带有全部初高中的知识信息就从大数据库中调出,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灌入我脑海……真应该叫填入脑海,我从被灌进我脑袋的知识里得知古代有种鸭子就是被人掐着脖子填入食物,人们叫那种鸭子为“填鸭”。呵呵,现在我们就如填鸭一样,将那些知识信息瞬间存入脑中的记忆模块。
那段时间,我终于如愿地“自由”了,不用去上学,没有考试,没有背书。那些欧姆定律、质能转换方程、化学分子式都在脑中,倒背如流!我甚至闭眼就能解剖青蛙,那些消化系统在脑海中清晰可见。
就像唐老师预言的,只要我深究那些灌进来的知识,就会在“本能记忆”中转瞬间冒出无数新疑问,短时间内脑子根本无法理解,嘴里会不停地唠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希娜嘲笑我说:“什么为什么?喂什么,就吃什么呗……你那样想下去,人会疯掉的!”她的鼻子上钉了个环,还剃光了头发,每天都在大数据设计开发的虚拟游戏中挥刀砍怪……她说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去思考: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当我十八岁那年,我已经不敢让大数据为我和她做匹配了。其实我很清楚,不是她变了,就是我变了,甚至是这一代人都变了。越来越多的青年人,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每个人的记忆模块中都塞满了知识,却没有用武之地。大家形象地将人生比喻成一款还没打就直接通关的游戏。
无论是物质的富翁,还是精神的乞丐,时光总会飞逝而过,当一具具被岁月掏空的躯壳,躺在棺床中,插着营养管,流着口水呆望着天花板,脑中记忆模块里青春往事依存,只是他们已经残年古稀,有心无力,想死都不能了……
有人呻吟着: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我这是在地狱?还是天堂?
再一次翻开那本封皮撕了边角的《语文》课本,我又看到扉页上画着的拿刀小人儿。这是当年我最厌倦看到的中文小学课本,是老爸送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它不像英文书,只用二十六个字母就能排列出无数句语言,也不像二进制的0和1,能涵盖万象信息。书中的那些字符,都更像我涂鸦上去的小英雄,每个字似乎都能讲出一个久远的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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