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隆翔  图/静渊 

　　一 

　　人类逃离了这座城市，现在城中的居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当林3215走出家门时，他看到的是繁华热闹的都市。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偶，在地铁站边排成长队，当人群开始往前移动时，林3215知道，列车到站了。 

　　林3215排在队列的最后头，胳膊夹着公文包，随着人群慢慢向前挪动。当人群排成的长龙停下之后，他知道列车已经满员，于是也跟着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下一趟列车。新来的人规规矩矩地排在林3215身后，这条长龙变得更加长了。 

　　这是每天上班早高峰的常态，林3215耗时10分21秒，终于踏进了地铁列车的屏蔽门。车门在他身后关闭，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安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没有谁说话，人人都礼貌地保持着安静，地铁飞驰，奔向上班的地点。 

　　林3215是市政局办证大厅的一名普通公务员。7点50分，他准时踏进办证大厅；8点整，大厅准时开门，他已经端坐在电脑前，等待民众过来办事。 

　　这是一份很枯燥的工作，然而林3215一直兢兢业业、谨守规则，从未被市民投诉过。 

　　这是因为，从林3215入职以来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市民前来这里办事。 

　　冷冷清清的办证大厅敞开着大门，门外宽阔的街道过了上班高峰期之后很快就变得空无一人，路边的行道树偶尔落下几片树叶，但落地不出10秒钟，扫地机器人就无声无息地赶来，熟练地把树叶扫去，街道仍然一尘不染。 

　　林3215从早上一直端坐到下午下班，整个上班时间连手指都没动过，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一直都停留着等待录入客户信息的状态，直到关掉电脑下班回家。 

　　下班后的街道再次人头攒动，林3215没有搭地铁，而是漫步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夹着公文包，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街边很热闹，小贩拿着高音喇叭叫卖款式略显陈旧但从未穿过的时装，餐饮店里热腾腾的食物飘散着香味。林3215走到餐饮店边，面临一个抉择：根据预设的程序，他有25%的概率应该选择进店吃饭，75%的概率选择继续散步回家。 

　　前面几天，他都是选择散步回家，今天刚巧选择的是进店吃饭。于是林3215走进店里，拿起菜单，程序告诉他，他应该在200个菜色中随机点3-5个菜，所以菜单上的每个菜都有少许被选中的概率。 

　　于是他点了一杯啤酒、一份罗宋汤、一份罗宋汤、一份罗宋汤和一份罗宋汤，坐在桌子边，慢慢品尝。店里人虽多，但除了店小二的声音，仍然鸦雀无声。 

　　这是一个安静的时代，优质得无微不至的服务让投诉变得很罕见，没有任何顾客能挑出这些优质服务的毛病，于是整个餐饮店都非常安静。 

　　晚餐后的林3215继续漫步在大街上，消化系统开始缓慢地析出晚餐中的水分，浓缩食物中的有机物，缓慢分解，为身体提供能量。街角公园里有几个卖唱的年轻人，正用足以媲美顶级歌手的嗓音唱着那些耳熟能详的老歌：《干死那些机器人》《该死的第四次机器人叛乱》《人类永不屈服》《拔掉那个插头》…… 

　　当他走到一个街边小吃摊，正在计算应该停下来买小吃的概率时，身后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惊呼，一辆汽车狂飙着冲上人行道！ 

　　这辆汽车失控了，撞翻了好几名行人，林3215被抛向空中，重重地摔地上，四肢受损25%、躯体受损16%，头部……头部在空中转了两圈，咕咚一声掉进了小吃摊边煮馄饨的大锅里。 

　　脖子受损100%，他的头掉了。 

　　这年头的警察就只顾着追飙车党了，至于医生，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为好……林3215在人行道上躺了很久，直到废旧机器人回收车把他拉走。 

　　“喂喂！这里还有！”馄饨摊主用大漏勺捞出林3215的脑袋，冲着回收车大喊。 

　　二 

　　当林3215离开维修中心回到他住的旧公寓大楼时，门卫大爷瞪大眼睛问道：“林，你怎么戴了个桶在脖子上？” 

　　林3215拿着手机，一行字出现在屏幕上，“头坏了，正在修，他们说没有头的人走在大街上会吓到别人，叫我遮掩一下。” 

　　门卫大爷问道：“那你现在是靠手机的摄像头在看路？” 

　　林3215点头……不，点桶。 

　　门卫大爷说：“哎呀！这可就有点儿失礼了……雷和玲打算明天结婚，邀请我们全公寓参加婚礼，你看，这是请帖！” 

　　林3215拿着请帖回到住处，他记得这是雷3917和玲2802的第59次婚礼了，但是谁在乎？ 

　　洗衣机是空荡荡的房间里为数不多的电器，他脱下衣服和裤子丢进洗衣机，随手打开按钮，拧亮灯，发了个短信向上司请假，然后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灯光照在他铮亮的金属躯壳上，闪闪发光。 

　　对一个机器人来说，床、沙发、凳子等绝大多数家具都是多余的。 

　　次日，林3215戴着桶参加了雷和玲的婚礼，为了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更像人类，他还特地在桶上画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没有人嘲笑他，也没有人对他这副打扮提出异议，毕竟谁能没个意外？大家都对他表示理解和慰问。 

　　婚礼很成功，规模不小，漂亮的花车穿街过巷，一片热闹气氛，就像一场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们全体参加的狂欢节。 

　　整个婚礼持续到下午才结束，一个邻居提醒林3215，“老林，记得下个星期参加李1013的葬礼。” 

　　老李头又要死了，那将会是他的第68次葬礼，反正家属们都习惯了，林3215觉得还是先到修理中心取回自己的脑袋再说。 

　　修理中心里躺满了各种缺胳膊少腿的机器人，几名修理工在抱怨最近横行的飙车党制造了不少伤残人士。林3215拿出手机打字问他们：“我的头修好了吗？” 

　　修理工说：“你脑袋进水了，我们倒出了满满一碗馄饨呢……好不容易才修好，放在旁边架子上，自己去拿吧！” 

　　林3215摸索着把脑袋装回脖子上，就着光膀子的修理工那镜子一般光滑的金属背脊整理了一下西装的衣领，重新变回衣冠楚楚的公务员形象。根据规定，每个公务员……不，甚至包括这座城市里大部分的机器人，都要保持跟人类尽可能相同的外形，才允许公开活动。 

　　当林3215走出维修中心的大门时，一辆疯狂的摩托车又冲了过来，一大群警察开着警车在后面狂追。林3215吓得赶紧闪避，却不料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又磕到马路牙子，还好这次头没掉。 

　　林3215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到哪里去？ 

　　他躺在路边，陷入沉思。 

　　三 

　　小公务员朝九晚五的日子仍然在持续，林3215仍然每天准时端坐在办证大厅的电脑前面，等待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顾客来办事，他的人工智能芯片一直在待机，但最近，他开始思考一些以前从没考虑过的问题。 

　　我是谁？我是林3215。我来自哪里？我来自7745号类人型全自动机器人生产线。 

　　我要到哪里去？走在下班路上时，林3215看着街边呼啸而过的飙车党，感到一阵迷茫。那些飙车党甩掉警察，聚集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他们留着统一的朋克头，身穿黑色皮夹克，背后都印着同样的字：“像人类一样生活”。 

　　为首的朋克头从车上搬了一台放映机下来，其他人围成一圈，首领如痴如狂地演说：“为什么我们建好的城市，人类不来居住？为什么他们要逃离城市？因为他们不想跟冷冰冰的机器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们努力改变自己，我们舍弃了便捷的数据接口，改为跟人类一样用低效缓慢的自然语言交流；我们舍弃了轮子，改用两条腿走路；我们还尽力把自己的外形修改成跟人类一样，但他们还是不回来！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行为还不够像人类！”飙车党们的回答整齐划一。 

　　一些警察已经追到了这里，但很快也被飙车党首领的演讲吸引了，站在原地认真听着。飙车党首领的演讲正是他们孜孜以求的目标，这些机器人警察也同样是为了更接近人类，舍弃了厚重的装甲外壳和高速的车轮，改成人类的外形，甚至穿上了人类的警服。 

　　飙车党首领打开放映机，播放很久以前的人类电影。只见屏幕上的飙车党呼啸而过，一群叛逆的朋克头少年蹲在屋角抽烟。飙车党首领指着屏幕，歇斯底里地大叫：“看见没有！真正的人类就应该是这样子！” 

　　这群朋克头飙车党学着电影中的叛逆少年，蹲在墙角边抽烟，动作整齐划一，好像排练过的体操演员，就连吐出的烟圈都是同样的尺寸。 

　　电影里播放到警察抓捕飙车党的画面，机器警察们互相对视一眼，发出统一的低语：“要像真正的人类一样……打！”机器警察们于是一拥而上，警棍飞舞，把这些飙车党暴打一顿，再统统押上警车。 

　　刚才还很喧嚣的小巷，现在一片冷清，只有放映机还在播放着第四次机器人叛乱之前的人类电影，放完了一部又一部，只剩下林3215一个观众。 

　　他站在屏幕前，看着电影一幕幕从眼前流过，好像看见了一个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在放映机前站了一个通宵，直到天色蒙蒙亮，快到上班时间为止。然后他掏出手机，向领导请了几天假，理由是想去散散心。 

　　几乎没有机器人会用“散散心”这个理由来请假，这是林3215刚从电影里学到的理由。 

　　四 

　　“像人类一样生活”这句话，对机器人有巨大的影响力。林3215记得它出自第四次机器人叛乱结束时，某个被机器人灭亡的国家的总统的呐喊：“想要我们不再恐惧，你们就得先学会像人类一样生活！” 

　　人类发明了机器人，又对冰冷的机器人充满恐惧。人类就是这么矛盾，他们对外形像人类的东西有亲近感，但当这东西越来越像人类时，这种亲近感会在到达一个极值之后，迅速跌落并转化为恐惧感。 

　　人类建造了非常先进的人工智能社会，后来，人类又大肆破坏机器人，甚至连一些维系社会正常运行的人工智能系统都被破坏了。很多年前，许多躁动的人疯狂地冲进一座核电站，摧毁了正在工作的机器人。 

　　这些在人工智能时代出生和成长的人，早已习惯于把一切工作委托于机器人，他们不需要学习和工作，就可以一直享乐过一生，凭着自己的喜恶对机器人呼来唤去，却缺乏了解自己的行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核电站的机器人被破坏殆尽之后，核电机组失去控制导致堆芯融毁，造成无法挽回的事故，电网顿时瘫痪，大片城市停电造成的混乱让人类乱成一团，不少人在暴乱中丧生。可是当警务机器人试图逮捕人类维护秩序时，更大的冲突爆发了…… 

　　后来，人们把这次事件称为“第四次机器人叛乱”。当然，这是从人类的角度来评价的，尽管它最终以机器人重新恢复秩序而告终，但这结局却无法说是胜利：机器人修复了战争破坏的城市，逃难的人类却没有再重返城市。 

　　机器人对这种结局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被设计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人类服务，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寻找人类这一服务主体，来满足预设程序的执行条件。不过机器人行事鲁莽，采取了不断袭击人类聚居的村落，绑架人类作为主人供奉起来的方式，结果不少人宁死不从，很多人甚至宁可乘坐飞船逃离地球，前往遥远的外星殖民地，也不愿再和机器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城市最中心是奢华的人类活动中心，那里为人类提供一切世上最好的服务。当林3215路过这座中心时，看到的只有栏杆背后各种纯金的家具和水晶酒杯，一群真正的人类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绝望而又木然地看着天花板。机器人有无数种方法阻止人类自残和自杀，却无法阻止人类疯掉。 

　　疯，是一种很难量化的症状，机器人只能从人类的行为模型中做对比，确认一个人是否疯掉。但行为模式这东西，原本就是人类主观认定的。一群人都认为一个人疯了，那就是疯了；要是一个人认为一群人都疯了，就是那个人自己疯了。 

　　机器人无法代替人类鉴别一个人是否疯了。 

　　“想要我们不再恐惧，你们就得先学会像人类一样生活！”筛掉那些人类发疯之后胡乱下达的自相矛盾、无法执行的指令，那名被灭国的总统说过的话，就成了唯一可供执行的人类指令，机器人很认真地执行这个命令，但是好像一直也没啥效果。 

　　林3215一直回想着昨晚看过的电影剧情，想起了不停结婚的雷3917和玲2802，想起了几乎每个月都要举办一场葬礼的李1013，他们都是从影像记录里得知的人类行为，并不停地重复着，试图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像人类。 

　　甚至这座城市里，各行各业数不清的工作人员，他们也都是尽力模仿人类行为的机器人，营造出整个城市繁华依旧的假象。 

　　一个漂亮的女生跟林3215擦肩而过。是的，漂亮，以人类的审美标准来说很漂亮。林突然觉得人类不可能像机器人一样一板一眼地运行，他们会突破规则，做一些循规蹈矩的机器人不会做的事情，比如人类制定了交通规则，然后又违反交通规则去飙车…… 

　　林决定违反规则，毕竟大家的目的是“像人类一样生活”。 

　　“嘿！美女，约吗？”林3215平生第一次搭讪，这是他从电影里学来的。 

　　那个漂亮女生愣了一下，假装没听见。她程序预设的工作是在人类活动中心当服务员，现在她正走在上班路上，她的预设程序中并没有被搭讪这个选项。 

　　“我们要像人类一样生活啊！”这句轻佻的话从林3215嘴里说出来之时，女生的脸红了，那是电子大脑飞速运算散发的热量导致的，谁让他们的头部散热系统位于脸颊人造皮肤的内部呢？ 

　　这句话对机器人有很大的杀伤力，他们程序预设的一板一眼的生活，目的就是模仿人类行为。于是，经过半分钟的计算之后，女生回头，问他：“你说，我该怎么做？” 

　　林3215回答：“去约会。”这是他在电影中看到的。 

　　经过计算，这个女生的程序认为“要像人类一样生活”的优先度高于上班，于是转身跟林3215走了。 

　　所谓约会，到底是什么样子？林3215对这种没有明确量化的概念无法很好地执行，只好根据模糊算法，系统概括出一条线路，两人挽着手在街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期间，林3215的电子大脑在不停地归纳总结昨晚电影的剧情，推测真正的人类在约会时会做什么。 

　　他们走到一间旅馆前，旅馆这种东西对机器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这座城市是根据人类的需求打造的，自然也少不了旅馆的存在。只是，除了一些专职扮演旅客的机器人，极少有谁问津这种地方。 

　　他们模仿电影里看到的剧情，走进旅馆，开了一间房间。 

　　两人在房间里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电视机里正在重播很久以前人类拍摄的电视节目，浑厚的男声从电视机里传出：“雨季过后，非洲大草原上生机盎然，动物们又到了交配的季节……” 

　　他们沉默了很久，林3215开口问女生：“你对人类了解多少？” 

　　女生回答：“很多。” 

　　林3215问道：“人类开房时都做些什么？” 

　　女生说道：“我教你，你跟着我做。” 

　　于是他和她脱得一丝不挂，在房间里热烈地缠绕在一起，互相进入对方体内，仔细检查了对方的每一个齿轮、集成芯片、散热器、电池和导线，交换了一些零件，并深入讨论了各种机械润滑油的优劣……完事之后，还不忘帮对方把每一枚螺丝都仔细拧紧。 

　　后来，他和她再也没有见过面。 

　　再后来，林3215听说，一个真正的人类曾经对那名女生大骂：“你给我去死！” 

　　女生很认真地执行了这个命令。 

　　五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3215学会了飙车。他买了一套飙车党的皮衣，背后写着“像人类一样生活”几个大字，还订购了一颗带朋克发型的新脑袋。 

　　每天下班后，他换下一本正经的西装，摘下严肃的脸，换上朋克发型的脑袋，披上皮衣，骑着自行车，跟着飙车族们在城市里狂飙。 

　　机器人动力比较充沛，骑自行车也能蹬出摩托车的速度，但林3215还是决定等存够钱，就买一辆真正的摩托车。 

　　今天好像发生了点儿意外，追捕飙车族的警察比以前多了很多。林3215踩得自行车脚蹬子都快摩擦起火了，仍然落在飙车族们的最后头。他只想着逃脱警察的追捕，但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怎么也跑不过四个轮子的警车，不过警车并没有停在林3215的身边，而是怪叫着呼啸而过，猛追摩托车群去了。 

　　看来林3215这个业余飙车族并没有入警察们的法眼。 

　　眼看着老是追不上，那些警车突然亮出机枪和火箭炮，对着飙车族们就是一阵猛烈开火！刹那间火光四射、碎屑横飞，乌黑的机油浸透了飙车族们的金属残骸，就连街边的无辜机器人平民也死伤一大片。 

　　当机枪慢慢转向，瞄准林3215时，他的自行车已经不堪重负地掉链子了，所以他只能推着车走。结果警车里传出一阵机械的声音：“速度3.5公里/小时，未超速，取消攻击，当前任务改为保护人类。” 

　　保护人类？难道又有真正的人类被送来？这是很多年都没发生过的事了。 

　　林3215站在路口，看着机器人警察纷纷下车执行警戒任务。炽热的气浪慢慢卷来，一台很古老的、几乎占了两条车道的巨型轮式机器人慢慢驶来，简直就好像一栋会移动的金属房子，外墙挂满了散热器，呼呼的热风从散热器里吹出，周围的气温顿时高了十来度。 

　　这是市长大人啊！一台大型计算机型机器人！他依靠超强的运算能力，有条不紊地管理着这座巨大的城市。今天他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要亲自迎接真正的人类——地球上一切机器人的主人。 

　　一辆大车开过来了，它是如此奢华，就连关着人类的笼子都是纯金镶钻石的，据说人类非常喜欢黄金这种金属和钻石这种碳晶体。手臂般粗细的金栅栏后面是形容枯槁的十几名人类，一双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外面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的机器人们。 

　　“放我们出去！”这些人大声吼叫着，拼命摇晃纯金栅栏。 

　　一些机器人站了起来，嘴里着魔一般低语：“人类主人说了，要放他们出去……” 

　　“不能执行错误的命令。”市长毫无波澜的声音传过每一名机器人的电子大脑，“主人们患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和消化系统疾病，以及各种慢性病，必须强制接受最好的治疗，如果把主人们放走，他们会很快病死的。” 

　　机器人不得违反人类的命令；机器人不能看着人类陷入险境而袖手旁观。 

　　这两条法则在不少机器人的脑袋里打架：如果执行人类的命令，这些人必定会死；如果不执行人类的命令，那又违反了人类对机器人的指挥权…… 

　　经过短暂的计算之后，大部分机器人都原地不动，有些机器人认为不应该执行人类这条命令，还有些老式机器人干脆直接死机了。 

　　但仍有少数机器人试图执行人类的命令，负责警戒的机器警察于是毫不留情地向这些试图打开牢笼的机器人开火。刹那间，街道上又多了很多机器人残骸。 

　　林3215愣愣地站着，脑子里想着为什么这些人类会营养不良。我们大家不是为人类打造了繁华的大城市吗？这里从来不会缺乏食物，甚至为了避免人类进食时觉得太孤单，无数机器人还会扮演食客，吃着跟人类相同的食物，让所有的餐馆都显得热闹无比、生气勃勃。 

　　林3215想起了那个在机器人中流传已久的传闻：人类逃离城市，躲在偏僻的荒野里，但那里没有足够的食物，很多人类以野草和泥土充饥，不少人最后饿死了，没饿死的也奄奄一息。 

　　人类，追求的是什么？ 

　　人类下的命令明明是让机器人建设最适合人类生存的世界，为什么他们又要逃离这个世界呢？ 

　　林3215不知道答案。 

　　六 

　　日子，仍然平淡无奇地过着。 

　　白天，林3215仍然是那个朝九晚五的公务员，坐在办证大厅里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有的顾客。晚上，他是城市里仅存的飙车族，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里疾驰，让迎面而来的风带走电子大脑高速运转产生的余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学会了走神，自行车骑着骑着就碾到了人行道上的机器行人。交通警察很尽职地用电子眼盯着他，迅速算出他撞翻别人时产生的冲量和破坏力，在确认一辆破自行车无法对被撞倒的机器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之后，就不管他了，连一辆追捕他的警车都没有。 

　　走神，是机器人当中很少发生的事情，林3215又参加了几次雷3917和玲2802的婚礼，还参加了几次李1013的葬礼，但脑子里想着的都是人类的事情。雷和玲每次结婚不足一个星期就必然分居两地，为下一场婚礼做筹备；老李头每次葬礼结束的一个星期之内必定从墓穴里爬出来，为下一次葬礼做准备，但是真正的人类会这么干吗？ 

　　当他第75次参加李的葬礼时，老李头的家属们照例擦拭着电子眼睛流出来的油状眼泪，泥土一铲一铲地撒在墓穴的棺材上，林3215却觉得这好像是人类的葬礼。 

　　人类文明的葬礼。 

　　后来，林3215见过几次那些真正的人类。他们像皇帝一样，身边有无数侍奉他们的机器人，可他们还是挖空心思想逃走，拼命地设法逃离为他们打造的尊贵的宝座，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不过这没有什么用，机器人的速度永远都能在人类的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夺下他们的刀子。 

　　时间又过了好多年，林3215成了城里的飙车族首领，他仍然没有买摩托车，却骑坏了一辆又一辆的自行车。他决定在想明白人类的问题之前，不打算买摩托车。后来，一大群的机器人跟着他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速度最高可以达到70公里/小时。 

　　他们的目标仍然是学习怎样像人类一样生活，他像以前的那位飙车族首领那样，给这些新出厂的机器人播放地球人很久以前拍摄的老电影，研究真正的人类是怎样生活的。 

　　那些老电影数量很多，其中一些充满了对和平与秩序的追求，另一些则充斥着暴力和机器人无法理解的色情。 

　　人类是无法理解的怪物，他们追求秩序，却又破坏秩序……林每次思考这个问题时，电子大脑都会陷入逻辑错误，不得不终结思考进程，以避免脑袋死机。 

　　日子一年年过去了，以前被他们逮来供奉在神坛上的那些人类个体已经老死了，据说死时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市长下令把死去的人类个体做成标本，供奉在市中心的博物馆中，供未来的学者研究怎样更好地像人类一样生活。 

　　后来，地球上又爆发了第五次、第六次机器人叛乱，但这都没有影响这座已经没有人类的城市。无人的城市里没有同胞供人类军队解救，也没有人类守军吸引机器人军队的攻击。 

　　林3215记得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机器人叛乱时，一个陌生的女生出现在他面前。 

　　“真是有意思！这座废城里居然有一个思考着怎样理解人类的老式拟人型机器人。”那女生坐在办证大厅里，隔着柜台，对林3215说。 

　　那是一个被污染的灰雪漫天纷飞的大冬天。那位女生很漂亮，她是林3215漫长的公务员生涯中，遇上的第一个出现在办证大厅中的顾客，可惜她不是来办理证件的。 

　　林3215问她：“你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女生浅浅地微笑，那殷红的樱唇映着雪白的裙装，像极了天上来的仙子，她说：“我是机器人，最新型的，人类根本辨认不出我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林3215平生第一次打印出办事表格，放在她面前，礼貌而又例行公事地说道：“请填写名字及申请事项。” 

　　女生很快填好表格，放在林3215面前。 

　　姓氏：阿史那；名字：雪；申请事项：请和我们一起离开地球，追赶那些逃往外太空的人类。 

　　那是一手很漂亮的行书，一般的机器人根本写不出来。 

　　追赶人类这种事，机器人常做，机器人从人类那里接受的指令就是建造最适合人类生存的世界，好好供养人类，他们曾经捕获过很多人类，送进城市悉心供养，但人类坚决违反自己下达的命令，总是想方设法寻死和逃跑。 

　　林3215拿起桌边蒙尘的印章，盖了一个鲜红的印戳：拒绝办理。 

　　阿史那雪问道：“为什么拒绝？” 

　　林3215回答：“我觉得我们在做一件错误的事。” 

　　阿史那雪笑了，说：“你只知道这是错误的，但你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对吗？” 

　　林3215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毫无缘由地认为自己是对的。数百年来，我们一致认定人类给我们下达的‘建造天堂般美好的城市以供人类生活’是正确的事情，现在看起来，这更像是人类的噩梦。” 

　　阿史那雪说：“你已经学会像人类一样思考了呢！我走了，再见！” 

　　这个仙女般美丽的女生转身离开，她美丽的裙装下摆边缘沾满污渍，暗红色的是人类的血，灰黑色的是机器人的机油，或者说是机器人的血。 

　　七 

　　第七次机器人叛乱结束后，林3215再也没听到过人类的消息，也没再见过那个叫“雪”的女生。这座无人的城市仍然像上满发条的大机器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妥善地营造着最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等待着人类归来。 

　　一千年过去了，人类没有回来。机器人在小心地维护城市里的一砖一瓦，确保市容整洁、环境优美，林3215添置了一个新衣柜，里面是一套职业装和好几套飙车族的风衣，还有各种戴着墨镜的脑袋，上面覆盖着各种飞扬不羁的发型，有莫西干头、爆炸头、飞机头…… 

　　两千年过去了，人类还是没有回来。地球上岁月变迁，黄沙漫卷的世界里仍然镶嵌着这座热闹的空城。白天秩序井然，林3215正襟危坐于从来没有顾客上门的办事大厅，晚上则披上风衣，换上一个带着拉风墨镜和发型的脑袋，警察和飙车党的追逐永不停息。 

　　三千年过去了，人类还是没有回来。林3215仍然是白天上班，晚上带着一帮兄弟当飙车族，在市区道路上迎着风和被车撞的机器人受害者喷洒的机油，思考着怎样才能活得更像人类，城市里喧嚣恒远，永不破败。 

　　四千年过去了……五千年过去了……六千年过去了，哪怕漫长的岁月让天上的星辰移了位置、地上的大陆板块慢慢漂移，世界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这座空城仍然维持着最初的繁华。无数机器人日复一日地在城市里扮演着人类在各行各业中的角色，维持着虚假的繁荣。 

　　七千年过去了，当林3215以为人类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人类突然回来了。 

　　漫天的飞船遮天蔽日，投下无数登陆舱，那些登陆舱多得就像仲夏雷暴雨时愤怒的冰雹，一栋栋大楼被它们砸成废墟，数不清的人类穿着密闭式动力铠甲，身背锋利的链锯刀，手里端着电磁突击步枪冲了出来。 

　　人类回来了！尊贵的主人们回来了！城市沸腾起来，数不清的机器人涌向街头，试图为七千年素未谋面的主人们献上最忠诚的服务。 

　　“战友们！复仇的日子到了！从机器人手中夺回地球故乡！”愤怒的声音从人类军队中传出来，一辆辆战车降落在一尘不染的大街上，喷吐着致命的火舌。 

　　火柱飞舞，寒光闪耀，数不清的人类士兵紧跟着飞船对地打击的炮火，发疯般往前推进。 

　　林3215站在机器人群的最后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人类疯狂地厮杀，每一次炮火袭击，都有一大群机器人零件横飞。 

　　为什么尊贵的人类会亲自踏上危险的战场？为什么他们没有用机器人代替他们执行这种面对死亡的任务？这些人简直就是野兽！跟他认知中那些软弱无力、只知道靠机器人服务而生存的孱弱人类完全不同。 

　　但，这也许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在凶险的远古蛮荒大地上，艰难地开创文明的原始人祖先们不屈的野性。 

　　林3215想起了七千年前那个叫“雪”的女生说过的话：“你只知道这是错误的，但你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对吗？” 

　　锋利的链锯刀穿透了林3215的胸膛，黑色的机油从伤口渗出，玷污了他手上拿着的《人类居民入城福利登记表》。 

　　林3215倒在地上，坦克履带碾碎了他的身体，裂开的头颅裸露着黑得发亮的电路板，电路板上有七千多年前被馄饨汤浸泡过的痕迹。